十三、羅婭的情事
作者:
清如許 更新:2016-02-05 21:53 字數:7659
羅婭光腳回了娘家,天已黑。
爹沒有詫異。他知道閨女脾氣,咳嗽一聲:“那咋?恁晚回來了?”
羅婭勉強應了聲。
媽聽到聲音,從廚房出來,驚奇著,望羅婭臉:“鎮上離村幾十里,你咋摸黑跑回來?”羅婭不作聲,有些不自然,臉扭過去,燈泡太亮,連小蟲子飛過也看得清。媽媽看羅
婭紅腫著眼,急急又問:“咋這時侯回來了?”
聲音有些大,羅婭聽到隔壁嬸嬸的腳步往這邊走,急忙鉆進屋。窗戶開向院子,可以看到進來的人。羅婭坐到椅上發呆,一路驚嚇還未緩過。媽媽跟進來,瞅著羅婭臉,目光有些焦灼。聽到父親軋水洗手和咳嗽聲,羅婭才‘哇’的哭出來。
羅婭和大林又生氣了,這次很嚴重。他們在面粉廠上班,收入還不夠大林喝酒。兩人琢磨開麻將館。羅婭婆婆在鎮上做生意,出了名的女能人。如今卻說:
“你們年紀輕輕,開麻將館,整天埋到賭窩,也不怕人笑話!”
羅婭沒說話,早有人笑話了!大林在縣城賓館打麻將,面粉廠老板娘親口說,縣城那么亂,大林整天跟那些人廝混,能不出事?這些風言風語,早在羅婭肚里翻騰。一次兩人為這些事吵架,羅婭一氣之下,跳到河里,好在水不深,只埋住羅婭的腰。大林站在岸上冷笑。羅婭只好哭著跑上來,渾身濕漉漉在街上走。小鎮就那么大,誰不認識誰?婆婆白著眼數落:“看看你們,丟不丟人,倆口子吵架往河里跳。羅婭爹也是常在街上走的人,也不怕別人傳回去,讓你媽生氣!”
這些事,這些話,堵在羅婭心里,漸漸的,就成了怨氣。
這天早上,兩人又吵嘴。羅婭說:“媽說開麻將館丟人,怕你陷進去出不來!媽年輕時很能吃苦,擺鞋攤,賣布料,什么生意都做。”
大林嘿嘿笑:“他們掙的,就該咱們享!”
“是啊是啊!就知道你是有名的街痞子,啥時侯能干點正經事?”沒結婚時,大林嘴巴抹了蜜,羅婭說東大林不往西。可現在是怎么了?“這些話是你媽說的!你自己問她去!”
羅婭一下子冒出許多無名火。大林變了,有些陌生。想起昨天晚上,在床上,大林讓自己……,這么浪。大林是從哪學的?莫不是在縣城跟那些人學的?羅婭心里打個寒顫,眼淚涌出。
大林見羅婭哭了,有些軟下來,“說好晚上回家吃飯。”
鎮上,婆婆正在忙碌,看了看他倆,發現大林領子上的鈕扣掉了兩顆,沒作聲。情知這兩口子又吵架了。
羅婭愣愣站在那兒。婆婆忽然發現兒子脖子上兩道抓痕,就生了氣,開始嘮叨,問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羅婭抓的?
大林狠狠瞪了羅婭一眼。
羅婭帶著哭音哽咽:“大林,咱不開麻將館了,即使去要飯……”
還沒說完,羅婭臉上就挨了一巴掌:“你說的輕巧,誰要去要飯了?”
羅婭愣了神,做夢也想不到大林會打她,往日在家撕鬧,到底不曾動手打她。羅婭上去揪住大林衣領,‘哧呀’,大林襯衣領子被撕下來。
羅婭婆婆更生氣了:“瞅瞅你把我兒子打的!瞅瞅你把我兒子打的!”
躲在店內抽煙的公公出來,結結巴巴的勸:“你們,你們吵,吵啥哩!也不怕丟,丟人!”
這天逢集,顧客探著頭往這邊看。不一會,店鋪前就圍滿人,黑壓壓一圈。
羅婭被大林壓在地上,一只手摁住羅婭脖子,一只腳不停踢羅婭身子。羅婭一只手死死拽住大林前襟,一只手往大林臉上抓。大林衣服敞著,露出肉,狠命踢打羅婭。羅婭眼淚又急又快涌出來,掛在腮邊。太陽在頭頂明晃晃照著。大林媽使勁跺腳,讓兒子止手,又說羅婭手使恁大勁!圍觀的人再圍上來,勸著、拉著大林,陣地一圈圈縮小。羅婭滾到麩子堆里,身邊是小麥,苞谷,漸漸覺著天就要黑了。公公搶上前扇了大林一巴掌,說:“你還想把她掐死啊!”趁大林松手的霎間,羅婭爬起來就跑。
聽完羅婭的哭訴,爹氣得說不出話,媽在羅婭哭訴時就嘆氣,流淚:“我養這么大閨女,自己都沒伸手動一指頭!”
羅婭坐在椅子上,淚干涸在臉上。
這天晚上,羅婭聽到爹在床上翻來覆去,還聽到坐起抽煙的聲音。
第二天,爹做了決定:把羅婭送到東莞打工的兒子那里。
客車到達長安車站時,還是凌晨。羅婭走下車,發現下雨了。
捂著頭張望,沒看到哥哥。遠處投來黃色燈光,映著片雨霧,雨在地上四濺,卷起一朵朵小花,水滴揚起,濺到穿著拖鞋的腳上。羅婭才意識到自己在東莞。哦,東莞,真的是在東莞么?
清涼的風撲來。爹臨走時跟哥哥打了電話,說好來接。
其實到東莞,不是羅婭愿意的。她想去縣城,那里有堂姐。還沒說出,就被媽媽打回去:“你到縣城,離家恁近,三天兩頭,再讓他找回去,丟人不丟人?”
爹的臉繃得緊,這次實在丟大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怎么在鎮上走?爹沒想到這一送,把羅婭的人生,也送到另一個方向。
正當羅婭陷入冥想時,一個身影出現在面前,是幾年未見的哥哥。推著自行車,撐著黑傘,重復一句:“走吧!”
羅婭忽然有些慌張,雨霧中看不清哥哥表情。雨滴有些大了,落在羅婭身上。
哥哥從車簍拿出把傘,說:“這是你嫂子讓帶的。”
羅婭撐開傘,跟在后面。遠處一個清潔工正在清掃街道。下夜班的人,三兩個走在一起,扯著嗓門說話。羅婭揚起臉,雨滴到臉上。
穿過幾條街道,沿著曲折小巷,終于到了哥哥家。這是一個十平米的房間。嫂子頭發蓬松著打哈欠,笑著說:“羅婭來了!”
羅婭嘴邊掠過笑。
“先住著吧,明天讓你哥再搭張小床,用床簾隔一下。別想那么多。”嫂子還是在家時的慢騰騰語氣。
羅婭聽著淅瀝的雨,度過到東莞的第一天。
第三天,哥哥拿回一張身份證和畢業證,說是借本廠女工,用完要還人家。羅婭來時什么都沒帶。嫂子說她們廠正招質檢員,相較普通員工,待遇比較好。但也要求嚴,還要筆試。羅婭有些不安。這是湖南一個女孩的計算機專業證,相片上的女孩正微微看著她。
工廠不遠,走路十幾分鐘。
羅婭走到門衛室:“請問,還在招質檢員嗎?”保安點點頭,示意到室內等侯,那里已坐了三四個男女。
羅婭有些緊張,不知證件是否能蒙混過去。人事看了羅婭的表格,問一些問題,把她帶到三樓一間辦公室,說質檢部長要面試。
辦公室很安靜,垂著藍色卷簾。一個夾著文件的男職員匆匆走出去。羅婭看到一個眉目細長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一邊看電腦,一邊低頭看羅婭的資料。
他看上去很年輕,只是頭發有些凋落,顯得前額異常光亮。
林部長看著羅婭的畢業證,說:“我先考考你,‘BBS’是什么意思?”聲音輕柔,羅婭從沒聽過這么好聽的男聲,呆了一下。他朝她抬一眼,寧靜專注。羅婭沒說話,眼睛微微應著,臉卻紅了。
他輕咳一聲,抽出張紙巾,捂著嘴巴。一股蝴蝶蘭的香,在室內飄散。他又拿出一本色譜,讓羅婭辯認顏色。
羅婭開始上班了。
嫂嫂騎自行車要帶她,羅婭搖搖頭,說喜歡走路。在路上,羅婭總可以想很多事。這些心事,漫無邊際,總是很小心不去觸及家鄉那些記憶。
到了夜晚,這些記憶開始彌漫,如蘸了鹽的傷口。有幾個晚上,她夢到那雙手卡在喉嚨,早上醒來,枕頭總是濕的。羅婭的嗓子腫痛,心口總是發悶。隨著失眠夜晚增多,對所有往事的恨意游遍全身。
日子平靜。工廠是做防盜器的,專門生產超市用的感應器。九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工作單調重復,每天檢驗數百產品。午餐是在工廠吃的,女孩們聚在一堆說笑,她總是聽著。班長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膚色有些微黑。聽一些同事說,班長是哪里人,從不透露。同事私下說,工廠的老鄉情結比較重,班長是怕說了有人找他攀老鄉想要照顧。羅婭有些不以為然,一上班,就專心工作。只是內心太多秘密,使她焦躁痛苦。有時覺得周圍莫名安靜,抬起頭,一雙眼神也正望向她,那是林部長。每天出現在車間,羅婭都能捕捉到他身影。
一次吃午飯,同事看羅婭走過,說:“羅婭走路像模特。”一邊模仿羅婭走路姿勢,輕手輕腳,扭著身子。周圍同事都笑。羅婭追著要打那位同事的樣子。一抬頭,看到林部長正站在車間門口,眼睛也微微笑著。羅婭忙跑回自己工位,臉真的紅了,心有些跳。
晚上下班,羅婭望望辦公室的窗口,這是她的習慣了,燈依然亮著。這亮光,溫暖她一路走回去。
阿芳跟她一起,大專畢業,在這群女工中便有些傲然。阿芳平素不搭理那些女工,只同羅婭走得親近。阿芳挽著羅婭的手,親昵的問:“羅婭,你適應這里了嗎?”
羅婭笑笑說:“這里很好啊,我很喜歡。”
阿芳嘆口氣,“我一個大專生整天呆在車間,能有什么出息呀!我是呆不到幾天,都要走的。”
羅婭安慰著阿芳。路邊風景正掠過。
阿芳捏一下羅婭的手:“羅婭,你沒覺得咱們部長多帥呀!口才那么好,為人又儒雅,聽說還沒結婚。”
羅婭呆了一下,說:“部長沒結婚,不可能吧!”
阿芳說:“我也是聽老工人說的。”
這天晚上的羅婭,心神有些不定,睡覺前發了會呆,睡夢中又看到那雙眼睛。
早上吃飯時,羅婭問哥哥:“如果對車間有建議,敢不敢提呢?”
哥哥笑起來:“有啥不敢?我在工廠被提撥,就是寫了兩份建議。”
第二天上班,趁中午吃飯,羅婭瞅著那個身影進了辦公室,忙走過去,將昨晚寫的建議遞給林部長。
林部長微微詫異。眼睛抬了抬,迅速打量站在他面前的員工。
羅婭說:“這是給車間寫的一份建議,希望您能看看。”
林部長說:“謝謝!我會認真看的。”她看著他將它裝在上衣口袋。
回到車間,阿芳跑過來:“羅婭,我給你留了盒飯,你找部長干啥呢?”
羅婭微微笑了一下,說:“一點小事。”
下午,羅婭有些興奮。她飛快檢查著產品,放到藍色工具筐。另一邊紅色的工具筐里,堆滿未驗的產品。她抬眼,茫然的望了窗外一眼,心中傷痛又在隱約。一下午沒看到他。
晚上要加班,工廠訂了盒飯。羅婭都快吃完了,才看到林部長從外面匆匆走進餐廳,拿走一份盒飯。女孩們在嘰喳。在這群女工中,一位叫阿柔的女孩特別顯眼,在工廠擔任質檢員六七年了,梳著條大辮子,走起路來,腰身婷婷。一次工廠生產新產品,班長請阿柔講檢驗方法。一群女工圍著阿柔,阿柔戴著眼鏡,臉特別紅潤,林部長坐在她身邊。
這天晚上下班時,又跟阿芳一起。阿芳說:“羅婭,你沒發覺部長對阿柔特別好嗎?”
羅婭心微凜:“是嗎?”
阿芳嘆口氣:“人家是老員工,聽說中專畢業。像咱們部長那樣的男人實在太好了。對了,你下午找部長什么事啊?”
羅婭說:“也沒啥事,寫了一份工作上的建議!”心中有些莫名的期待。
晚上吃飯,哥哥不經意說,今天爹打電話,說大林往家里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說不知羅婭在哪里。看架勢,可能還要來東莞找,讓羅婭防著點。
嫂嫂忙說:“羅婭不如轉個廠吧!這里熟人太多,都認識你哥,說不定哪天說漏嘴。”
羅婭怔一下,說:“我在這個廠挺好,就不轉廠吧!”
都沒再說話。
這天晚上,羅婭的枕頭又濕了,好幾次從夢中驚醒,看到那雙眼睛望著她。
早上起得有些晚,匆匆洗漱,早飯也沒吃,就去上班。這兩天訂單有些緊,班長昨天開會說,晚上即使加通宵也要把貨驗出來。
羅婭正專心手中工作,班長走到她面前,敲敲桌子,說部長找她。
羅婭‘哦’一聲,解下身上的工作服。站起來,輕聲說謝謝!
身后投來幾道目光。羅婭頭也沒回。
辦公室很安靜,只有部長一個人。看到她進來,抬起頭,溫和地笑,說:“你先稍坐一下,我處理下手頭的事。”
羅婭坐在他面前,藍色卷簾微微抖動,外面是工廠大院。
羅婭的心安靜地跳動著。望著面前這位上司,年輕、儒雅,女工們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如今她就坐在他眼前。而這個人,曾多少次出現在她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一瞬間,也好似一世紀,他說:“羅婭,你的建議我看了。本應該早就找你談的,這段時間太忙,新車間剛成立,總部下周要過來視察。你的建議非常好,關于提出的問題,我在這里一一給你作出解答。”
羅婭看著面前這個人,微微笑著,點頭,緋紅涌上臉龐,心如小鹿碰撞。
部長忽然停下來,看著那份建議:“羅婭,你其實很幽默,你應該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情趣的女子。”
羅婭抬起眼睛,定定望著面前這個男人,終于被肯定,被欣賞,喜悅在膨脹。她的話沖出來:“同事們都說,您是一個好部長,素質很高,口才也好。每晚都看到您加班很晚。”
部長輕輕嘆口氣:“我是太孤單了啊!”他似乎意識到什么,馬上收回話,“現任班長剛大學畢業,工作經驗比較少,還有統計員也是剛來,一切情況都要熟悉,我要手把手帶他們,帶出來之后,我就輕松了啊!”
羅婭沒有說話,她忽然想起阿柔,那個嬌媚的女子,部長應該是為了工作,才同她走得親近吧!辦公室一時有些沉默。
部長看了看羅婭,說:“羅婭,你的建議我會在開會時提出,希望人事提你為干部,不過這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羅婭有些詫異,望了眼前這個男人一眼,真想說:“我不是為提撥啊!”
已經很晚了,員工們都走了,羅婭和部長一起走出辦公室,夜風吹來,清爽宜人。
街道上還在熱鬧,店鋪的燈光照著夜行的人。天上一彎月色如鉤。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阿芳湊過來,帶著羨慕的口氣:“羅婭,你和部長走得那么近,他昨天找你干什么啊,是不是要提撥你啊?”
羅婭覺得有些好笑:“我給車間寫了一份工作建議,他昨晚找我談。”
阿芳:“你長得雖說不很漂亮,但很有味道。和部長說話的口氣也很像,都那么很有修養,連走路樣子都像。”
“是嗎?”羅婭的臉微微紅了,喜悅如漣漪般在心里蕩開。
“聽說,阿柔好象在追部長,他們都在一起了。今天上午有人看到阿柔在部長辦公室哭,出來時眼睛紅紅的。班長說部長的名聲很不好呢!”阿芳又低聲說。
羅婭的心沉到谷底。這時阿芳看到班長朝她們走過來,趕緊拿起一個產品。
接連有幾天,沒看到部長來車間了。羅婭的神情由以往的焦躁換成期盼。她在等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還沒下班,嫂子推著自行車,站在廠門口。羅婭迎上去,還未開口,就聽二嫂說:“大林來了。”
這便是她等來的消息,遲早會有這一刻。
二嫂說:“今晚你不要回去,我們已經跟他說了你不在這里。”
“好!”
二嫂騎著自行車走了,羅婭還呆在原地。沒人知道她的秘密,沒有人。晚上還是加班。八點半,離下班還有半小時,她起身,走向辦公室。他正在吃盒飯。
羅婭走進去:“部長,能跟你談談嗎?”
“當然可以,請坐。”他匆匆吃好,把飯盒放到垃圾簍,羅婭想起第一天見面的情景。
羅婭不說話。部長也沉默。
又等了一下,羅婭抬起頭:“能跟你談點私人事情嗎?”
“好啊!”他迅速的說。羅婭有些愕然。看著他起身,關門。
羅婭說:“我有一段婚姻,從來沒跟人說起。”
“他打了我,掐著我的脖子。來東莞后,我每天晚上做噩夢,我的哥哥對我很好,怕我害怕,不讓我出去租房,就在他們房間給我擺了一張床。”羅婭簡短而急促。
部長靜靜聽著,間或用筆在紙上寫些什么。
一段時間的沉默。
“現在他來了,我不想見他。”
羅婭望了一眼窗外,藍色窗簾微微掀動。襯著室內的靜。
羅婭說:“今晚,我沒地方可去。”
部長說:“有沒有相好的女同事?”
羅婭搖搖頭。
部長在思索,仿佛思考羅婭來找他的原意。
羅婭說:“今晚,我不想回去。”
部長猛然抬頭,眼睛亮晶晶。
羅婭低下頭,撫弄衣角。
部長起身,在室內不斷踱著步子。
羅婭也起身,瘦弱的身子在寬大的工作服里,發抖。
兩個人都望向窗外。窗外是夜色。不可知的夜。
部長看了看時間,一點半。
“我給你在附近找個旅社吧!”
羅婭低頭說好。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過保衛室。保安在打瞌睡。
月清亮,斜斜掛在半空,店鋪的燈都滅了,路燈還在亮著。
羅婭滿身歡喜,覺得勝利完成一件冒險的事。今晚,她要用這個人來報復大林。此刻這個人就走在她身邊,她想把手插到他的口袋,好顯示她和他的親昵。畢竟她對他,還是有好感。她有些微微的愧。但她畢竟還是真心喜歡他的。
她說:“婚姻就像穿鞋,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他說:“不試,又怎么知道呢?”
他們相視而笑,在月光下。
旅社坐落在小鎮上,家庭式的旅社。服務員開了門。
兩個人走進去。潔白的大床。猩紅的窗簾垂得很低。一盞壁燈。
他說:“你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叫我,這里離我的宿舍很近,只有五分鐘。”卻在床頭坐下,又站起。
羅婭看著他。
他走到門后,一只手去拉門把。
羅婭說:“我一個人害怕。”
他回頭,她坐在床上,看著他。
他柔聲說:“我給你留電話,有什么事情就打電話。”一邊回身去床頭檢查電話線是否牢固。
他忘記了在辦公室已經給過她名片。
羅婭不說話,慢慢解開頭發,仰起頭,看著他。
他把手輕輕繞進她的發,喃喃:“就這樣看著多好!多好!”
空氣有些凝滯。
他在她耳邊低語:“羅婭,你是一個太敏感的女子!”
他終于抱住她,貼上她的唇,柔軟豐厚,帶了他渴盼的氣息,和憐愛的眼神。她讓身子慢慢倒在床上。床發出輕微一聲‘吱呀’,像人的嘆息。
早起時,羅婭看到床頭壓著一封信。
羅婭照舊上班,好象什么也沒發生。
下班剛走出廠門口,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里,是大林。羅婭的心里‘咯登’一下,她回頭望了望那個窗口,沒有燈光。
大林把手插在口袋,看著她。羅婭從他面前經過,一股濃濃酒氣。大林不說話,跟上來。羅婭咧了咧身子。兩個人一前一后,川流的人從他們身邊過去。夜就要來了。
大林還是沒能忍住,快走幾步,抓住羅婭胳脯,嘟囔一句,還是酒氣,阿翠忙厭惡的甩開。一個工友騎著自行車經過。
大林紅著眼圈:“倆口子生氣是常事,你跑到這里,是不是有外人了?”
羅婭覺得往事已離她很遙遠,好不容易才脫離那些生活。大林的話又把她拉到以前,想起那些受的傷害,她冷笑一聲:“大林,咱們沒有感情了,你也不要纏我,咱們離婚吧!”
大林苦笑一下,“好,離就離吧!”哈哈大笑幾聲,走到街頭,解開褲子尿得嘩嘩,整條街都在響。
羅婭生氣的跺腳,狠啐一口,“真沒素質!”她厭惡的扭過頭,看著天空,覺得那個人的眼睛正在望著她,羅婭的淚落下來,涼了。
到家,哥哥正在等她,桌上杯盤狼藉,酒氣從哥哥身上彌漫出來,灼傷羅婭的眼。哥哥紅著眼,跌跌撞撞走向羅婭,一把推她:“你干的好事?”
羅婭不提防,跌倒在地,站起,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哥哥又過來推她。門前很快聚起一堆看熱鬧的鄰居。羅婭想,那個人會不會也在人堆里,看著她?此時,她多渴望他憐愛的眼神。想到這里,羅婭一陣惱怒,睜眼看到大林正站在邊上,手插在口袋,羅婭沖上去,劈頭蓋臉打下去,氣極的喊著,傷心的哭泣著。大林并不躲避,只是冷笑。
夜色變得濃黑。電話急促的響。嫂嫂喊羅婭接電話,羅婭哭泣著,聽媽媽在電話里說:“羅婭,你跟大林一起回來吧!大林一直在家里吵,我們送你出去,也只當是替你出出氣。大林的媽也打電話來了,給你掙了臉氣……”
羅婭的眼淚嘩嘩流下來。她真想沖著話筒說:“媽,你真不該送我到東莞,我回不去了啊!”
羅婭的眼睛哭腫了,坐在床邊。大林抱頭坐在墻角。哥哥睡了,呼嚕聲此起彼伏。嫂嫂過來說:“早點睡吧!大林說你哥,不該把你藏在這里,破壞你們感情。你哥恁要臉面的人,你別怪你哥。”
羅婭想,是不是那天她沒回來,哥哥出來找她,看到她和他在月光下走進旅社。
羅婭跑到廁所,先痛哭一陣,慢慢蹲下去,把早上那封信展開。
林部長是一個性無能的男人。和妻子分居三年,一直沒離成。林部長說,對所有的女性都很冷淡,直到羅婭的到來,竟喚起他的欲望,他對她有了沖動。但他不忍心傷害羅婭,怕耽誤她的后半生,她的婚姻已經不幸。他說,請她留下來,在車間,每天看著也好啊!
羅婭揉揉眼,有些澀痛,慢慢把那封信撕碎,連同他給她的名片,一齊丟到馬桶,水流打著旋兒,所有的紙片沉下去,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夜很安靜,月牙兒升上天空,照著羅婭的臉,她沉沉睡了。夢里聽到一個聲音在喚:羅婭啊,羅婭!依稀傳來人的嘈雜,爹媽的臉,部長的臉,大林的臉,婆婆的臉,哥嫂的臉,一起在她眼前晃動:羅婭啊,羅婭!他們嘆息著,看著她越走越遠,消失在城市深處。
城市并沒睡著,還要接納為生活來投奔的人們!
明天,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