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領舞的女人
作者:
清如許 更新:2016-02-05 21:52 字數:5567
他疲倦極了。
從地鐵出來,窄而陡的扶梯上,只有他一個人。走到拐角處,他不由加快腳步,趁勢往后看了一眼,并無人。如果這里發生一樁槍殺或者槍劫,怕也無人知曉。馬上就是出口。上面搭著建筑工地的棚子,整齊的竹竿上,遮蓋著綠色紗布。路開始變得繁華。視邊所及之處,盡是星星點點的華燈。人流增多,三三兩兩的晃動,在夜色掩幕下,有如鬼魅。讓他產生一種恍惚,仿佛自己走在前世,或者是,早已不屬于這塵世。周圍一切與他無關。
是的,與他無關。回到家,女人在家。瞥了他一眼,只是習慣,沒有過多的東西,比如說驚喜,或者含情脈脈。這些,都是過去的時光了。談戀愛的時侯?嗯?也仿佛很遙遠,也似乎從來沒有過。此刻女人問他吃飯沒?吃了嗎?也不記得了。好象吃了吧!他嘟囔著。女人不滿意,聲音提高了八個分貝:“吃沒吃你還不知道?”“啊,吃了,吃了,”他慌忙說。
他不想惹女人,尤其是這個時侯。鄰居們都睡了,燈還在亮著,這是午夜。他和女人在床上。女人的手習慣搭過來,趴到他胸膛上,似乎在傾聽他的心跳,然后滿意地笑了,自認為嫵媚地。他也笑,表示懂女人意思。此刻女人像一只小鳥,依偎在他身邊。然而,他卻絲毫沒有勃起的沖動。
他失業了。已經三個月。幸運的是,女人并不知道。他依舊忙忙碌碌,每天清晨早起,晚歸。在家里也不時有電話打來,他談笑風生。從面上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個失業者的精神狀態。
女人是三年前認識的。那時侯,他剛從原來公司辭職,準備做自己的品牌。忘了說了,他是一個平面設計師,在業界頗有一些名氣。直到多年后,他才悲哀地發現,所謂名氣,只不過是老板加上去的。離開公司,他終將一事無成。但那之前他并不知道,直到相繼被朋友欺騙。哦,他真是一個倒楣的人。女人坐在燈光下,托著下巴,似乎在自言自語,眼神里充滿女性的憐憫。他是敏感的,馬上抓住這珍貴瞬間,繼續滔滔不絕自己的悲哀,以及創業失敗后的失落。果然,激起女人更大的同情。也許在每個女性心底,對男性永遠有著母性的憐憫。此刻這個被事業和生活雙重打擊的男人,在她眼里,成了一個急需要安慰的孩子。她好想把他擁在懷里,摸摸他頭頂的頭發,下巴,甚至親吻他的脖子。她果然這樣做了,在他的床上。
那時侯,他還有力氣。生活的打擊還沒那么大。他吻女人,從腳心吻到胸脯,當然,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個神圣的地方。音響開得很大,是野鴨子組合的奏響曲。但窗外的人們還是聽到了室內的春光乍泄。
事后,他向她訴苦,有一個孩子走到他窗前,嗷嗷怪叫。啊,你毀了我的名聲。他故作嘆息,我是一個多么清白的人。果然,女人在電話里笑了,甚至能聽得到她捂著嘴巴,眼睛歡快地跳動,笑得咯咯出聲。末了,她說她晚上再來。她真的來了,坐著那輛晚上最后一趟公交車,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到他的房間。他們又度過一個魚水之歡。然后,她成了他的妻。
說實在,她沒什么不好。賢惠,持家,而且勤儉,為了剩下的菜不倒掉,即使吃得很飽,也要撐著吃完。這點他很滿意,因為他媽媽就是這種女人。他小時侯家里很窮。在北京美院的學費,還是參加工作后,才寄過去的。代價是,他的真本畢業證押在一位老師那里,老師說等學費寄來了,再給他真畢業證。學費寄出后,他托一位同學去拿,同學因為事情耽誤了,結果美院合并然后拓招,導致原來那位老師也找不著了。這樣的后果是,他只能拿著一本畢業證的復印件,向別人推薦自己。好在他的活是出色的,沒有人懷疑他的真材實料。直到他離開公司。
其實原本那家公司待他不薄,甚至還給他股份。他攢了錢,買了房,還有了女人。但倒楣的是,當他以為自己羽翼豐滿,脫離公司單飛,帶著一位朋友到北方,給一家老板干私活。結果筆記本電腦被人偷了,老板因為制造假名牌產品被抓,其名下的別墅被拍賣,自然,他干活的錢也竹籃打水。更倒楣的是,帶去的那位朋友在吃當地小吃回來時,被車撞了。司機跑了。他回深圳后,把房子賣了,錢的三分之二送給那位朋友的父親,以此來償還他兒子下半輩子的坐輪椅之苦。當然,在回來賣房之時,意外的,在酒吧碰到女朋友,和一位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他正在深思熟慮,怎樣才能找借口告訴女朋友,賣房的意圖。這樣也不用告訴了。他一陣輕松,隨之而來的是虛脫。大睡了三天,臨睡前跟一位哥們打電話,如果三天后還不醒,就報警。結果三天后他醒了。因為這座城市充斥著像他這樣的人。有的早上還是富翁,晚上就是乞丐了。有的白天還在天橋徘徊,晚上就躺太平間了。自然,他不想像后者。因為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也是新的。那就意味著,舊的已經過去,白天到來。但他的人生似乎還在灰暗。
他是在公園廣場看到那個女人。她在領舞,后面是一群中年婦女。扭腰、提臀、甩手,一招一式,都是那么迷人。他說的是她。在眾多中老年婦女中,她是唯一的亮點。特別是那個把手搭在肩膀上,臉往左邊扭過來,剛好碰觸到他的視線,她是那么嫵媚,如一道明亮的光,一下子照亮他晦暗的心。
他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經過廣場。這幫中老年婦女們,每天黃昏在這里練舞,似乎雷打不動。從中可見中老年婦女的更年期即將到來,因為她們生活的過于規律性,缺乏變動。但這個女人不同。每天都有細節發生,在她的服飾上。比如今天,她就穿了一件米黃格格過膝短裙,上身是一件淺色短西裝,齊耳卷發一齊梳到耳后,露著明亮的額頭,頗有鄧麗君的當年風范。他是喜歡這種女人的。當然,他沒忘了自己是有家室。他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他常在心里這樣想。娶回家的那個,是肉體上的,可以承受魚水之歡,而且隨時隨要。
此刻,他就騎在這個女人身上。本來他是沒有心情做運動的。他也奇怪自己,為什么今晚突然這么激情澎湃。哦,對了,是因為公園那個女人的緣故,想到這一點,他似乎很滿意。他使勁地要著身下這個女人。女人閉上眼睛,一邊發出嗯嗯嗯。他趁勢仔細端詳她,兩道修得整齊的彎眉,睫毛如兩排扇子,緋紅的臉蛋上,點綴著幾顆雀斑,為這張橢圓形的臉增添幾分俏皮。此刻,她躺在床上,頭枕在米黃色的枕頭上。又讓他想起公園那個穿米黃格子的女人。似乎正在向他招手,笑。啊,他再次激情澎湃,連身下的女人都感覺出來,睜開眼睛,瞥了他一下。就是這一瞥,如一把匕首,扎中他的心臟。他一下子沮喪下來,重新恢復那種疲倦。
他疲倦極了。
跟幾個朋友都電話拜托了,如果有合適的工作,就幫他介紹一下。他本來信誓旦旦,沖著自己的實力,找個和以前相當的工作,還不跟玩兒。但他過于樂觀地估計了自己,也錯誤地估計了城市。目前各種高級人才,急劇向城市涌來。一夜之間,城市開了大小幾百個設計公司,似乎還不能滿足職位的需缺。他們歡欣地迎接著,一群如朝日的年青人。又哪里還顧及將近四十,還沒有穩定下來的一個偽中年人呢?人到中年,確實是可悲的,尤其是對于一個還在求職的男人。
消息似乎都冰凍起來。一個朋友念及舊情,打電話來,說一個公司需要設計師,約他跟老板面談。他興沖沖的去了,臨走時還特意梳了梳頭,穿了白襪子,擦凈了皮鞋。女人也很歡欣,忙前忙后,為他拿這拿那。臨走時,柔情萬分地叮囑他,晚上回來吃飯。他意氣風發,告訴女人,說肯定是老板請吃飯了,如果談成的話。結果他估計錯了。他更估計錯的,還有女人的眼神。
那眼神里,永遠有他看不懂的東西,似乎所有的往事痕跡,全裝在那雙眼睛了。她有很多心事,光從她偶爾陷入呆滯的眼神,他判斷,她必定有過男人。他偷偷觀察著,甚至跟蹤她,在她買菜的路上,她拎著用他的舊體恤做成的購物袋,出門,鎖門。他在拐角處,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有小區的人走過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馬上摸出手機。是誰說的,手機是這年頭,最好的掩飾器。但手機上靜悄悄的。沒有微信,也沒有短信和來電,所有的設置如一個個小墳墓,靜靜地打量著他。一抬頭,女人不見了。他慌忙跟上去,一路上碰到對門的鄰居。但在這里住四五年了,連人家叫什么名字還不知道呢!唯有一次,郵遞員送來一張電信帳單,把五棟看十五棟,結果送到他這里了。他幾次敲門,但里面一直鴉雀無聲。鄰居的門上裝著防窺洞。他家門上也有。他就常常從洞里,看外面人的動靜。但除了他,似乎都太平無事。日子過的平常得很。唯有一次,他從門洞里,瞥到一雙眼睛,也在往這邊看,他嚇了一大跳。自此再不從門洞看人。你在看風景,你和風景同時成了別人的風景。他把那個門洞堵住了。但并不妨礙他觀察女人的動靜。
此刻,女人走上天橋,屁股上的肉顫顫悠悠,胸脯尖一晃一晃。跟他結婚以后,女人再沒上班。他拍著胸膛說,憑我每月兩萬的工資,還怕養活不了你的一日三餐?當然,女人吃不了多少,在用錢上也甚是儉省。這跟他以前女友的奢侈路線不可相比。哎,過去的事,不再提了。誰還老是為過去買單呢?女人從超市出來,袋子里裝著似乎都是他愛吃的,再次晃晃悠悠走到太陽底下。有一個蹲著抽煙的男人抬起頭,看到女人白晃晃的大腿。
真是沒得救了。他越是這樣想,越是不能不這樣想。他懷疑女人有男人,但又從來沒有抓住過。女人躺在床上,看著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疑惑地問:“你白天去找工作的事情,怎樣了?”
“住嘴。”他討厭在此時問這個問題。但他馬上瘋狂地,用嘴巴堵住女人的嘴巴。一股好聞的氣聞涌進他的口腔,他貪婪地噙住對方的舌頭,拼命吮吸起來。女人歡快地扭著身子,再次發出嗯嗯嗯的聲音。
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他依舊走在求職的路上,每日疲憊不堪。使他更累的是,還要在家里掩飾自己上班的情景。他不得不編出謊話,說在公司跟同事如何如何開玩笑,新來了個前臺小妹,胸脯如兔子一樣,讓他的心也一跳一跳。一這樣說的時侯,就會換來女人的嬌嗔和粉拳。在家里開些黃色玩笑,是有利于家庭氣氛的。他自我安慰。但沮喪和失敗卻在日益充盈內心。
他絕望極了,對于生活。時光似乎是過得越來越慢了,兜里的積蓄越來越少。他盤算著,生活費只夠維持三個月。也就是說,這三個月內,他必須得找到一份上得了臺面的工作,不能比以前的工作差。但此時,連糊口的工作,也難找了,何況他這個驕傲的人。
不,他一點也不驕傲,反而是一個小丑。就如此刻,他跟在領舞女人的后面。什么時侯,他竟然變得這么猥瑣了?瞅著她曲線優美的渾圓屁股,真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哦,他的手伸上去了,就要觸到那團肉感。一個小男孩踏著滑冰鞋沖過來,小心,小心,他叫喊著。也不知是提醒男人,還是提醒自己。倒是嚇得女人一個趔趄,不防這一突然插曲,穿著尖細高跟鞋的左腳,一下子陷在下水道護欄的縫隙里。真是電影里的橋段,他嘟囔著。女人沒聽清,什么,你說什么?哦,我是說,他什么也沒說。他蹲在地上,賣力地幫女人把鞋撥出來,伸到那只腳下面。真白呀,細如凝脂,彎彎的腳指頭如月牙!他凝視著,在心里大為贊嘆。女人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臉紅著,穿上鞋子,輕聲地說謝謝。而他像個老實男人,有些害臊地把手插在褲兜,再一次碰到手機,一股鐵質的冰涼。
女人見他回到家,急急地迎上來,說怎么這時侯才回來?打你電話也不接。他摸出手機,果然,上面三個未接電話一條短信。他歉意地笑笑,公司臨時開會,所以回來晚了些,想著快到家了,也沒留意手機。生活真疲倦啊,還要應付女人不知不休的盤查,他在心里悲哀地這樣想。
刷洗完畢,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女人洗凈雙手,也坐在沙發上。本來寬大的沙發因為兩個人的同時到來,發出沉重的吱一聲。電視上正在放中國達人秀的節目。一位婦人坐在臺上,懷抱吉它,在唱《因為愛情》,聲音凄婉哀涼,完全不同于王菲的纏綿悱惻。女人聽得全神貫注,似乎被婦人的故事打動了。此時婦人正在臺上訴說,自己和先生相戀半個世紀的故事,如今先生已逝,她為了完成他的遺愿,去學吉它,去學唱歌。為的是,能讓地下的他,聽到一曲《因為愛情》。確實,他們是因為愛情。可我們呢?他又在自言自語。旁邊的女人仿佛聽到,扭回身子,驚奇地看他。這眼神讓他再次不安,而惱羞成怒,甚至讓他想起那個沖動的晚上:“說,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看電視啊。”女人不解,伸過手摸他額頭。一觸到這柔軟的小手,他的臉色緩和下來。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他這樣解釋。
哦,那你去沖涼,早點睡覺吧!女人體貼地說。一邊將頭又邁向電視方向。
他躺在床上,隔窗能看到外面的月牙兒,純潔、姣美。活著多么美好啊!他這樣想著,眼角甚至流出眼淚。他閉上眼睛,沉沉睡了。夢中,一只如月牙兒的腳指頭,在他眼前晃動,他貪婪地吮吸著。一晃,他驚醒了。竟然是女人。不知什么時侯,爬上床來。正依偎在他身邊,把頭埋到他胸膛上。這是她最愛干的事,她喜歡聽他怦怦的心跳,那代表男人強有力的跳動。她的頭發披散下來,觸到他的手,有一種柔軟的感覺。他一陣心酸,默默地撫摸著女人。都沒有說話。
窗外的月牙兒越發皎潔了。鄰居們都睡了,燈還在亮著。
第二天睡到很晚才起來。外面已經人聲鳥聲噪噪。太陽老高。女人早就起來了,笑瞇瞇地走進來:“你這個懶蟲,還不趕緊起來,飯我都做好了。”
“啊,做好了!”他故作驚喜,伸個長長懶腰。
這天是周末。女人挽著他,準備去逛街。路上,一直寂寂無聲的手機突然在他褲兜里急劇轉動起來。女人幾次提醒他,手機別放在褲兜里,專家說會影響精子質量。這年頭,哪有那么多專家控啊!現在,要聽屌絲說,他戲侃。一邊打開手機,是一位久不聯系的朋友打來。那位朋友說,新開了一家公司,急需設計總監,月薪一萬五,問他愿不愿意去?
他閉了閉眼睛。睜開眼,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東門。兩旁如魚鱗似的店鋪里,店員在門前揮著玩具巴掌,使勁叫喊。年青的人們三五成群,眼睛都快要忙不過來了,哪里還瞅得到他的狂喜?他看著這些快樂的人,覺得自己也很年輕,四十歲,不過才四十歲而已。我還要保存好精子質量,將來讓你給我生一個大胖小子呢!他快活地說著,一邊把拿著手機的手在半空揮了揮。
沒有人看見這只手,但空氣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它們欣慰地笑著,卻瞥見跟在他身旁的女人哭了。眼淚肆無忌憚涌出,順著那美麗潔白的臉龐流下來,滾燙滾燙,也落在他們一齊挽著的手上。在人群里,他抱緊了她。
周圍人來人往,沒有人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