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四)端午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47 字數:4298
四 端午
時近端午,熏風漸起,東宮女子也都換上了單衫,女史們日常服制不變,但衣料都換成了薄薄的紗質,若是早晚天涼的時候,就會加一件春衫,上下人等都開始忙著端午節的飾品和飲食。
東宮提前半個月就開始到庫里清點好插食盤架,好到端午那日擺放供奉的果食山子,也有仙子仙女執劍降服五毒的吊屏和新畫準備好了到那日掛在墻上。太子妃和李良娣也早準備了賞賜各處的花瓶,以備端午那日插瓶菖蒲和艾蒿所用。早兩個月就開始造辦五色蒲絲、五毒珠翠以及女眷、子女和宮女們所用的百草霜和由五時花、五毒、老虎花紋裝飾的衣服,用來取“驅邪避蟲”“祥瑞多子”之意。至于用以賞賜的端午扇子、食品、藥品、茶葉等也都是準備了上好的。
雄黃酒早早制好,裹粽子用的糯米和粽葉派人去各地采買。艾草和菖蒲用車從郊區拉來按位份等次分,都有份例。
宮人們是真真切切、歡歡喜喜的盼著這個普天同樂的節日,各自準備著五色絲、長命縷,細細編制,綴上彩珠掛飾,或到端午那天自己佩戴,或準備了送人。直到端午那日再去采了榴花、葵花插瓶或插在鬢邊,也有些會用艾草、艾葉插瓶,只等那一日食粽子,飲雄黃酒,射粉團,斗草。
端午的前幾日,紀良媛派人來送了秦、景二人一些冰片、麝香以及精致絕美的五色長命縷,絲線用的是上好的吳絲,點綴的的珠翠也都是精巧貴重珠翠等物。秦樞和景素于傍晚閑暇之時前去答謝。宮人通傳之后,紀良媛見崇吾在此便令人告訴她倆改日再來,但崇吾卻說“不要因為他的緣故怠慢中宮女官”,便令人引她們進來了。
見秦樞和景素道謝,紀良媛便笑道:“些些小意,不值什么,我是想著當年和秦掌籍在外祖家同過端午的情形,如今你我同處東宮,遠離家人,就連景女史也是,未免思家念親,便想要咱們準備這些小玩意,以解思念。”
景素方明白紀良媛贈送節儀之意,她們本是表姐妹,念及從前同游同樂,如今彼此安慰。但是秦樞早已家毀人亡了,怎么還談遠離家人什么的,紀良媛的話恐怕令秦樞不快了吧,景素偷眼去看,卻又不見她臉上有何改變,仍是淡淡從容的樣子:“多謝良媛還記掛著。”
紀良媛便吩咐宮人把小廚房做的點心呈來請崇吾品嘗,想必都是他愛吃的。又教人每樣裝好了盒,送到秦樞和景素的住處。
崇吾便又向秦樞道:“不知道秦掌籍的畫開始畫了嗎?”
秦樞便欠身答道:“妾于書畫實在為難,尚未開始動筆。”
紀良媛便笑著說:“秦掌籍何須太謙,你從前也畫兩筆的,雖然你自認為不精,可對于我們就是好的了。何況當日你家里所藏的書畫,都是我們聞所未聞的。”
又一次提到秦樞的舊日家世,秦樞臉上仍淡淡的,卻并不回話,景素暗暗著急,卻又無可如何。
紀良媛見秦樞不說話便轉眼瞧著崇吾,臉上帶笑、千嬌百媚,崇吾嘆了口氣道:“秦掌籍果然是過謙了。”
在景素看來,大約太子是因紀良媛尋求解圍的眼神所迫,而不咸不淡的隨意提了一句,誰知秦樞卻仰起頭來,直視崇吾:“那些書畫早已散佚飄零,世上哪有什么必定永遠屬于某家某人,聚時艱辛、散時容易,枯榮有道、自古皆然。而我也不過一介宮人,何德何能永將那些才智精華據為己有?”
此言一出,無論景素、紀良媛還是宮人們都大驚失色,一時堂上鴉雀無聲,唯有秦樞臉上依舊從容,而崇吾只是怔怔看著這個當面頂撞他的一介宮人,良久無言。
半晌紀良媛才訕訕地說:“秦掌籍何出此言,殿下他……”話說了一半卻又不知如何說了。
景素眼見崇吾一言不發,看不出喜怒,此時便顧不得禮數,慌忙上前躬身道:“殿下明鑒,秦掌籍所言深含哲理,世上萬物看似有主,實則皆如天地日月、清風山水一樣,耳聞目遇、心領神會便可謂之有得,無知無識、無心無意便謂之失。”
崇吾轉向景素,目光中頗有幾分詫異:“景女史的見解倒是深悉理趣,的的灼見。”又對紀良媛說:“你又有日子沒去聽她們侍講了吧。”
“我……”紀良媛紅了紅臉道:“最近身子有些不好。”
崇吾笑著拍了拍紀良媛:“你這丫頭,不思進取。以后你也去聽聽,總有好處,我也常陪你去,可好?”
紀良媛便對著崇吾旁若無人的笑起來,這笑里有三分嫵媚、七分燦爛。
景素心中一動,她這一笑,眉宇間像極了秦樞。
太子妃因身體抱恙,便將東宮的許多雜事悉數委派給李良娣,而李良娣年齡資歷皆長,處事穩重,在廣陵王府時便協助已故太子妃打理家務。李良娣深受太子妃信任,卻并不敢自專,小事自己裁奪,依禮而行;大事請示,決于太子妃。此次端午節自然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甚至連節日當天太子崇吾和太子妃入宮朝賀諸般事宜也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崇吾夫婦照例于寅時起床,卯時入宮,在宮中用過早膳后,上午陪侍帝后與朝臣、命婦于宮中賞榴花、觀百戲。午間帝后設宴宮中并賜節禮,午膳后便在御花園中舉行皇室家宴,歌舞、騎射等不必一一細數。黃昏后,崇吾和太子妃以及未之藩的孝王和已嫁公主都退出宮禁,各回各處。
此時留守東宮的李良娣早已設好家宴,率姬妾、子女、宮人早早恭候在供宴飲用的臨華殿。太子妃見諸事皆宜,十分省心,她從凌晨啟程,在宮中侍奉帝后,不得休息,直到此時方回,早已乏了,少不得強打精神入座。座次早已設好,太子主位,此外太子妃以下東為李良娣,李良娣對應的西面應為長公子建之母宋良媛之位。誰知行禮之后,宋良媛歸坐時,卻見紀良媛早入座了,其他幾位宮眷早已坐好,只有宋良媛立于席前,進退不得,頗為狼狽。太子妃皺了皺眉,望向太子,太子卻仿佛沒有看見。太子妃無法,只得向李良娣問話:“按照規矩該怎么坐?快說明白了,別讓宋良媛站著了。”
此言一出,宋良媛本欲退讓也不得了。只得立在原地,更加為難了。
此事在意料之外,李良娣忙站起身來,也不好正面回太子妃的話,笑看著紀良媛:“紀良媛,好久不見你了,咱們坐在一處,說說私情話。”
李良娣心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和宋良媛兩人同為良媛,紀良媛獲封在前,宋良媛是生育之后才進位良媛,從前紀良媛的確位在宋良媛之上,但是自從長子建出生后,按理宋良媛應該位在紀良媛之上。可紀良媛是太子寵姬,怎么肯相讓。但是任由她占著位次,于禮不合,且太子妃已經明顯面露不豫。李良娣便想用這種私情面子來順勢處理,全了紀良媛的面子,不必大動干戈且能安頓眾人。眾人于李良娣這行事也是十分敬服的。
誰知紀良媛卻并不領情,鼻子里笑了笑,眼睛也不看誰,望空而道:“謝謝良娣美意,若有私情話,等宴席之后咱們細細地說。”
李良娣見她這樣,心中也是怫然大怒,臉上都快撐不下去了,然而依然笑道:“良媛不給我這點面子也罷,怎好叫公子的母親老是這么站著,令太子為難呢?”
紀良媛卻忽然一笑,一笑嫣然,竟有傾國之美,那一笑正向著太子方向,話卻是對著李良娣和宋良媛說的:“才看見宋良媛還站著呢,那邊座位上不是沒人?”
太子妃和李良娣自然不必說,恨不得撕了她那副動人心魄的笑容,就是宋良媛,平日隱忍小心慣了的也不由惱怒,敢情她站了半天,人家并沒有瞧見她呢,簡直是目中無人。然而紀良媛是太子寵姬,她也只能咬咬唇忍下了。就連堂下女官和宮人們也覺得十分無禮。
紀良媛見太子沉著臉不說話,眾人也鴉雀無聲,便猶自說道:“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按照慣例我是坐在這里的。”這話里竟含了十二分的委屈。對于太子妃和幾個姬妾而言,宋良媛理該位次在前,但對于紀良媛而言,那不過是那些女人嫉妒她、借機欺侮她罷了,按照獲封時間和按照生養子女并沒有明文規定位次先后,憑什么她們就這樣欺負她,還以這樣振振有詞的方式?
宋良媛尷尬不已,看看太子妃,看看李良娣,最后一咬牙轉身坐在李良娣的下首,然而卻羞憤已極。眾人卻于方才的劍拔弩張之余,松了一口氣。
誰想太子妃忽然忍不住勃然作色:“你們如今還有規矩沒有?身在東宮,如此無禮,哪里還顧及殿下的臉面。”
太子妃少有的發了怒,堂上自李良娣以下都站了起來,垂手聽著,然而紀良媛卻仍然坐著不動。眼見太子妃已經直視紀良媛,就要發作起來,忽然堂上太子崇吾輕輕撫上太子妃肩頭,向著她憐惜的一笑:“太子妃今日隨侍中宮,勞累了吧,為了這點小事不值當的,紀良媛你豈可……”
眼見崇吾又要和稀泥,平日里溫順的太子妃此時卻不給太子面子:“殿下認為這是小事?端午家宴,位次混淆,事關禮法,難道非要宮中朝中認為我東宮不尊禮數,縱容僭越,殿下才以為是大事?”
崇吾本意息事寧人,難得的對太子妃委婉慰藉,不想太子妃并不領情,崇吾不由十分難堪,但臉上并不見怒色,只是斂了笑容,冷冷道:“那太子妃在此良辰家宴上,不思平息事端,如此心浮氣躁,太子妃應有的胸襟呢?”
太子妃心中訇然響動,立時如夢初醒,這件事何必非要在家宴上發難呢?彈壓一個小小良媛難道如此急切嗎?這些年,她隱忍不發,任憑紀良媛如何恃寵而驕,這會就不能再等等嗎?反正像紀良媛這樣不懂收斂的女人,遲早有人看不慣不是嗎?她怎么如此沒有耐心?是呀,她出身名門、正位東宮,何必非要因為一個姬妾令太子不快呢?她的賢良淑德呢?她的隱忍大度呢?中宮所看好的不就是她的良好出身和德行嗎?此外,她還有什么?
太子妃并非權貴門閥,但卻是名門世家之后。當今擇妃立后,最重的是書香名門,是以即便父兄位高權重也不當在中宮和太子妃選擇之列。出身書香世家的太子妃病著的這些年,或許不能處理東宮事務,然而卻穩居東宮女主的位置,是東宮的一個象征,誠如她也是她家族的象征物一樣。東宮處理事務的權力早已給了成熟穩重的李良娣,太子的寵愛早已被紀良媛獨享了,她不過是個吉祥的象征物罷了,占著太子妃的名銜,做著名義上的東宮女主人。
太子妃臉上不由一陣苦笑,借著這次入宮朝拜的機會,中宮到底找了個空子向她悄悄說了幾句話,語重心長。
“李良娣出身不高,雖然謹慎周到卻無儲君宮眷內助的遠見卓識,紀良媛備受寵愛卻無德儀品行。自來宮禁內苑,立綱陳紀,內教首嚴,治理天下,治家為先,人倫之始,夫婦之道,后妃之責,非特一室之內,當以持家細事輔佐君王,方是家國興盛之道。太子妃家學深厚、賢惠明德,然體弱不勝,何不于良家出身的女官之中擇取一二,歷來女史皆選德茂之女,當可避免驕恣犯份、恃寵為禍之事,以此等女子襄贊太子妃,則太子亦可專心于修身養德,輔弼太子。”
太子妃心里不是滋味,然而也無奈,只得向太子笑了笑:“殿下教訓的是,倒是妾不識大體了。”
崇吾不再說什么,便問公子建在哪里。侍從得令,向旁邊廳中請出公子建來。公子建不過兩歲多,由乳母抱著送至崇吾席前,崇吾用手蘸了侍從捧來的雄黃酒,向公子建額上畫了個“王”字,和他身上小兒所穿的老虎衣相得益彰,隨侍左右忙禱祝:“小公子龍精虎威,百邪不侵,長命永享。”
崇吾又拿了一個粽子遞到公子建手里,囑咐乳母及侍從好生侍奉。公子建年齡尚幼,對父親又不熟悉,然而也不啼哭,從頭到尾一直安安靜靜,直到乳母將他抱回到旁邊廳里。
宋良媛見太子愛惜公子建,因爭座引發的不快也暫時解了。
宴開之后,少不得射角黍等為戲,亦有歌舞和內命婦的應制詩助興,夜深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