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五)夙心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48 字數:4411
五 夙心
端午家宴散后,夜已深了,景素和秦樞都覺得有些餓,秦樞便說自己留了粽子,邀景素同去吃。秦樞是掌籍,房間是一進一出的里外套間,里面是起居室,外面是小廳兼書房,書架上擺滿了書,桌子上除了書籍筆墨文具之外,另有插甁,其時正插著榴花和菖蒲。
此刻秦樞請小宮女幫忙點了小風爐,秦樞又自己取了酒來,在爐子上煨粽子,燙酒。
景素就在桌上就著秦樞午間寫字時沒來得及收拾的硯臺上研墨。
秦樞覺得奇怪,便問道:“研墨做什么?難道剛才作詩沒盡興?”
景素笑著說:“哪里,我是見你剛才沒能一展才情,所以幫你研了墨,請你縱逞八斗之才。”
秦樞笑道:“算了吧,應制無好詩,節日唱誦的詩最沒意思了。”
景素奇道:“你說同時一個人寫的,怎么做了應制詩就味同嚼蠟、面目可憎起來?”
秦樞想了想:“想必是節日里忙忙碌碌,有吃有喝,又是燈又是花,忙著樂呢,怎么會有好詩?”
景素道:“也是,可見作詩是要閑情,太忙忙碌碌是不行的。”
“豈止,太樂了也出不了好詩,所謂‘話到滄桑句變工’嘛。”秦樞接著說道。
“那么總得來說,也就是作詩唯需‘閑愁’二字吧。”景素興致勃勃地說。
秦樞說:“所以今晚沒有好詩了。”
景素笑著說:“我這哪里是為了寫詩,只因看見東宮負責記錄今晚聯詩的女史沒記全。趁著這會還記得,趕緊錄下來,省的明天上面一聲要起來就糟了。”
這時粽子已經咕嘟咕嘟的響起來,秦樞拿白瓷盤盛了,一個個剝好了,一邊邀請景素來吃,一邊說道:“你想的倒是周到。”
此時天氣已經開始熱了,夜間也不再寒氣侵人,門虛掩著,檐下掛的艾葉清香隱隱襲來,夜深人靜、寒暖適宜、蟲聲唧唧,之交同飲,共食角黍,良宵佳夜,有如夢幻。
“這粽子倒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你哪里弄來的?”
秦樞道:“就是份例的粽子,不過我煮的時候加了點去年采集的風干桂花。”
一語未了,門已被推開了,一股熏風涌來,只見太子近侍喚作王中達的立在了門邊,卻并不進來。
秦樞疑惑地站起來,正想問他是否有傳召,就見門外走進一人來,正是太子崇吾。秦樞和景素對望了一眼,就忙上前行禮。崇吾卻早已走近她們,不待行禮便令她們免了參拜,笑著說:“不要這些虛禮了,攪了你們兩個的雅興,再把你們這良宵佳夜變成‘應制詩’的話豈不無味?”
兩人一聽,知道剛才的談話早已被崇吾聽到了,他什么時候來的呢?何以在外面停留這么久?
崇吾一邊說著一邊嗅了嗅:“什么好吃的,好香,餓了,討個粽子吃可以嗎?”
秦樞忙道:“這里只有粽子,如此簡陋,怎敢奉與殿下?”
崇吾也不理她,就在二人剛才坐著的椅子上坐了,拿起筷箸便夾了一個已經剝好的粽子細細吃起來:“冷熱剛好,你們也吃吧,這加了桂花的粽子味道果然很好。”
秦樞和景素面面相覷,哪里敢坐過去吃,就在旁邊站著看崇吾吃完了一個粽子,又夾起了一個來。夜宴上美味佳肴無數,難道他沒有吃飽?正納悶,卻見崇吾已經品嘗完了第二個,見桌上有酒,便拿起來一飲而盡:“這是你們女孩子飲的酒,味兒輕的很。”
秦樞眼見那是她剛才飲過的那一杯,驚的臉都白了:“殿下,那是……還是我重新拿一個杯子吧。”
崇吾卻伸手拉住了她:“不必了,就留下來說說話吧。”
秦樞被拉住倒不好再掙脫:“殿下用此粗糙之物……”
秦樞的話沒說完,崇吾便笑吟吟道:“即便粗糙之物,經兩位雅士之手,便也雅致起來了,何必再換。”說著話,手卻仍拉著秦樞衣袖不放,秦樞離他近近的,聞到身上的酒味濃郁,不是她剛才那杯輕淺之味,便知道大概是在宴席上多飲了幾杯,雖然未醉,但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景素也嗅到酒味,見他們兩個人這樣的情形,尷尬不已,起身便要告退。秦樞急了,目光緊緊追著景素不放,慌忙說道:“你別走,不是說要謄錄今天的詩嗎?”
景素欲待要走,又不便就走,猶豫不決之間,崇吾卻已經放開了秦樞的手,向著景素道:“景女史于日月山水之洞見妙理很有心得嗎?”
景素聞此,便不能就走,只得欠身回答:“無知愚見,殿下見笑了。”
崇吾站了起來,向景素打量了兩眼:“如果這也是愚見,那我愿意多見笑幾次。”
景素低頭紅了臉。崇吾不再說什么,就來至桌前,見磨好的新墨,便道:“我聽說秦掌籍的字寫得好,想請你幫我寫幾個字。”
秦樞道一聲不敢、謬贊,便到案前執筆:“殿下要寫哪幾個字?”
崇吾思忖半日,目光炯炯地看向秦樞:“就兩句,‘夙心遙作天上月,夜夜流光到君前’。”
正在飽蘸墨汁的秦樞聞言臉色大變,手一個不穩,將筆抖落在硯臺中,濺起的墨汁落在旁邊鋪好的紙上,斑斑點點、深深淺淺。
景素心里莫名的一跳,但見秦樞臉色蒼白,目光如霧如夢,轉頭望向崇吾,欲言又止。崇吾的這兩句詩,大半是含了男女情意的,現在偏要教秦樞去寫,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崇吾對秦樞的不同,大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但是作為東宮的主人,對于一個女官有意,即便她是中宮遣派來的,這樣委婉用心也是難得的,而秦樞此時面對著崇吾明顯的用意,自然是吃驚的。
沉默半晌,卻見秦樞神情已經恢復如常:“恕難從命。”
景素嚇了一跳,秦樞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崇吾卻并不吃驚,看著秦樞,目光深沉難測:“為什么?”
秦樞道:“殿下與妾,名屬君臣,又有男女有別,殿下的這兩句詩,不合君臣之道、男女大防。”
崇吾不以為然地挑動眉頭:“既是君臣,為何不明白這東宮中所有的女人都名屬于我,何來男女大防?”
對于崇吾所言,秦樞也無言以對,只低頭黯然,語聲滿是柔弱與凄涼:“殿下所言,妾豈不明白?然而妾乃罪臣之女,終日惕怵惶恐,豈敢懷抱非分的奢望,只愿默默無聞、竭盡愚鈍以報中宮之恩,殿下之德。”
太子崇吾見她形神凄苦,顯然是始料未及的,他沉默良久方說道:“秦掌籍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這兩句詩,乃亡妻所贈,也許只有你的字才能配上她對我的深情厚義,我對亡妻難以忘懷、念茲在茲,特來相煩,萬勿推脫,就當解我刻骨思念可好?”
說著將筆從硯臺里拾了起來,拿桌上的手帕細細擦了粘在筆管上的墨跡,遞到秦樞手里,又工工整整地鋪好了紙。
秦樞拿著筆,怔忡半日,便運筆向那白紙上寫去:
夙心遙作天上月,夜夜流光到君前。
崇吾深情地看著那字,如同注目于遠在他方的心愛伊人:“果然配的上她對我的深情,我為亡妻多謝你贈字之德。”
秦樞并不看崇吾,仍然垂首而立:“能為殿下分憂,是我輩本分。然而,妾有一言,敢道君前,逝者已矣,殿下的亡妻亦不欲殿下終日黯然銷魂,而望殿下修身養德、以承宗廟。”
崇吾深深的看著那字,良久才向門外道:“中達,拿了字,我們走吧。”說著率先離去,終不回顧。
景素望著崇吾匆匆而去,只覺那背影如此悲傷,就像在宮巷中他乘著肩輿,在燈下眉頭深鎖的樣子。
“殿下對亡妻始終不忘,可見是深情之人,如今屬意于你,秦掌籍為何如此固執?”
秦樞看著景素的眼睛,滿目含情而又冰冰涼涼:“常人的深情,令人動容;而帝王的深情,卻令山河動搖。他終究是未來的天下之主,我這個人,即便不是現在,以后也會成為他的阻礙。”
景素心里一陣難過,難道這便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秦樞深深地看了景素一眼:“你知道你為什么會跟著我來東宮嗎?”
景素說:“是因為我謙慎勤謹,樂學善思吧。”
秦樞不由笑了:“嗯,這是徐典籍對你的評價。可還不僅僅如此,還因為你生的好。”
景素大為吃驚:“為什么?”
秦樞仍是笑著,笑中卻帶著悲哀:“因為中宮派我們來,并不僅僅是為了要輔佐訓導東宮的。也是派我們來長長久久侍奉殿下的,假如殿下愿意的話。”
景素心里轟然一聲:“可是相貌好的豈止你我,比如菲月就……”
秦樞見她不上道,嘆了口氣:“董女史是生的好啊,難道紀良媛生的不好嗎?既要生的好,還要在德儀品行上出類撥萃的,所以你來了。”
景素道:“那也不對,就算在女官中難找容貌和性情都合宜的,難道不能挑選天下淑女嗎?殿下姬妾原本就少,就是去選淑女,大約也合情合理。”
秦樞道:“天下淑女?那就要大動‘干戈’了,也許還會惹得朝臣物議紛紛,好容易選來了,又會牽涉各個家族的平衡問題,帝王家的婚事,牽動天下。”
景素道:“那中宮不怕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嗎?何況干脆直接賜給太子就好了,為什么這么大費周章?”
秦樞被問的不耐煩了:“我雖是罪臣之女,但我諸父都不在了,整個家族都已傾覆,我便得近殿下又能如何?何況只是個姬妾。直接賜給太子——你怎么會那么想?你看今上和太子寵愛的女人,哪一個是直接塞給他的?”
景素恍然明白過來,但猶自懷疑:“你不是說只要殿下愿意嗎?那殿下現在愿意你啊,你為什么拒絕呢?還有中宮如果認為你不會妨礙殿下,你為什么眼看著他難過,就是不同意?”
秦樞輕搖螓首:“并不是因為是罪臣之女才會妨礙他。有些事情,你太小了,還不知道。”
“那你說,我不知道什么?”景素直視這秦樞,只見在燈火氤氳中,秦樞虛浮的笑容顯得那么無助,敞開的房門涌入艾葉、菖蒲和著榴花的味道,好聞極了。那味道,如此清凈平和,可為什么她們的心就不能如這樣風平浪靜的溫和安好么?
下半夜的風終于涼了起來,涼風吹在秦樞的臉上,越發模糊起來,然而夜風燈火無法隱藏她目光的清冷:“我就是不愿意過著和他的妻妾一樣永不安寧的生活。”
景素突然明白過來了。想起今天夜宴上紀良媛和宋良媛爭座的事情,即便高貴如太子妃,又何嘗不是委屈自己,事事隱忍呢。就算宋良媛想要默默無聞、退出爭寵卻又哪能夠呢?就算紀良媛獨得寵愛,可是她在眾人的疏遠冷漠中又何嘗會真正快樂?何況太子如今寵愛的是紀良媛,可他不是依然對秦樞動心了?景素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她們剛剛來的時候,在紀良媛那里,剛剛說了一會話,崇吾忽然不經通傳就來了,難道那時候崇吾就對秦樞有意?
可是除了那次在宮巷中匆匆路過,秦樞此前并沒有機會得見崇吾。而來東宮后秦樞見到崇吾也無非在幾次宴會上,以及宮眷們聽課的時候他偶然去了,除非……除非他們像今天這樣私見,那太不可思議了,畢竟秦樞住的地方還有其他女官住著,如果次數多了,怎能不被人發現?難道是她今日聽聞過于驚人,是以思慮過度,否則怎么會有這樣毫無道理的奇怪想法呢?
而讓景素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太子既然有意于秦樞又何必兜兜轉轉,始終不肯明確心意或采取行動呢?即便當今天子對于當年曾是小小宮女的端嬪,也是一經留心,便即收納。及至于太子對紀良媛,因是閨閣淑女,頗費了點心思,然而在意圖和行為上并不迂回,從來都是志在必得。為什么對于秦樞,崇吾的態度這樣遲疑呢?景素思緒紛紜,始終苦思無果。
然而就在她不知秦樞和崇吾此后該如何時,崇吾對于秦樞卻再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他仍像從前那樣,有時會在女眷們聽課的時候來旁聽一下,但是卻并不多言,偶爾會贊美秦、景二人,督促太子妃以下都要讀書聽課,以資善道。有時崇吾也會在飲酒后聽授,這令景素不由的替秦樞擔憂,生怕崇吾像端午那晚一樣,喝多了酒便任情而動,但是崇吾并沒有,即便飲了酒,也只靜靜的聽,聽著秦樞為他的妻妾講論經史,修習女德。
但是紀良媛一次也沒有來,自從端午爭座之事后,她便沒有出席過任何宴席和侍講,大概是不欲與宋良媛再有座次上的沖突吧。太子妃和崇吾之間仍舊是原來那樣,誰也不提端午那天的事,仍然是相敬如賓的,淡淡的相安無事。漸漸的,東宮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平衡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