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公辦民營、名校辦民校、純民辦中學在縣城里遍地開花時，夏至再也按捺不住了。明遠也覺得讓這個小學就這樣吞噬掉妻子的青春，實在可惜了。這些年來，他也為自己實在沒有能力把妻子調到中學里來而愧疚�？裳巯�，中學里但凡有幾把刷子的老師，也都想方設法到一些名校去教書了。春節一過，他就同意了讓夏至到縣城的中學里去碰碰運氣。

    由于夏至一直代的是小學，他們就先到縣實驗小學辦得分校里去試試看。結果，那負責招聘的人，一不讓夏至講課，二不讓說課，就只是要看畢業證書、論文證書和各種榮譽證書等等。夏至一聽很惱火，那些所謂的這榮譽那證書的，還不都是想著晉升職稱的人花錢搞關系弄來的，有幾個是憑自己的真才實學掙來的。這里面的道道，只要是教育行里的人，誰不知道。她一扭頭，就走掉了。

    她直接跑到一所名氣頗高的民辦高中，對招生辦公室里的兩個年輕人說，自己是某鄉鎮的公辦老師，沒有任何榮譽證書，只有一張參加全縣語文老師統一考試的成績單，總分是137，排全縣第十一名，想到這個學校里來應聘高中語文老師的崗位，行與不行，給句痛快話。其中一個戴眼鏡三十出頭的男老師，立馬向校長室撥了個電話，把夏至的情況大致對著電話講了幾句。然后他回過頭來對夏至說：“你準備一篇高一的課文，半個小時之后到四樓會議室去說課�！�

    他給夏至拿了一本高一的教材，一只中性筆，兩張十六開的白紙，又到高一語文辦公室里找了一本教參，然后指不定一篇課文給夏至，就離開了。半個小時后，夏至按時出現在四樓的會議室里，里面已坐定了十幾個聽課的領導和教師。由于剛才上樓時走得匆忙，夏至平復了一下自己喘息的節奏，從容地走上講臺，用極為標準的普通話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后，就按照自己設計的說課步驟，有條不紊的開講了。夏至后來也認為自己在這次說課中，最為精彩的是對教學過程的設計。她情景導入一下子就抓住了下面所有聽課老師的心。

    “同學們新年好！在家里，大家一定收到了很多親人的祝福，在這里，老師也有《三百六十五個祝�！匪徒o你們：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個祝福……”夏至這一開唱，便成驚艷。唱罷，她又不失時機地說：“我剛才的三百六十五個祝福里所有祝愿，是送給新世紀的幸福成長的同學們的，那么，這一課，我們要來一起看一看，魯迅先生的《祝�！防铮�又給我們帶來了些什么呢？”十五分鐘的時間到，夏至躬身向聽課的老師致謝，下面的掌聲隨即嘩嘩響起。

    聽課老師退出后，一位白發溫厚的長者笑著走到夏至跟前，謙和地說：“我是這個學校的業務校長林長楓，歡迎夏老師加入我們學校。條件由郭校長親自給你談�！�

    不一會兒，一位四十出頭風姿綽約的西裝女士來找夏至談話。她說大家聽過夏老師的課后，一致認為夏老師非常優秀，年輕、充滿活力、有豐富的教學經驗，歡迎夏老師加盟高二年級的語文團隊，代高二（5）班的語文兼班主任，月工資是1200元，班主任費按每個月的班級考核算，分300元和500元兩個等級。希望她明天就來學校上班。夏至在當眾說課時，從眾人的表情中，已經讀到相關的信息，所以，她聽了郭校長的話，盡管內心有點翻涌，可面色十分平靜。

    “謝謝郭校長！這樣，我先回家跟我的家人商量一下好吧？”夏至從容地說。

    郭校長給了夏至一張名片，并把她送到學校的大門口。夏至回頭看名片上的信息：金華中學董事長兼校長  郭金華。這里的一把手是這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好了，就認定這個學校了。

    夏至回到家里給明遠把自己講課以及學校談的條件匯報了一下。明遠樂得直拍大腿：“早知道這樣，應該早讓你到民辦學校去應聘的。說不定，我們早就能在縣城買上房子了�！毕闹林皇抢湫α艘宦�，沒有言語。她知道明遠關注的只是待遇，并不知道她內心需求的是什么。

    誠然，生活在鄉鎮中學的老師，哪一個不關注工資待遇呢。夏至和明遠兩人，每月只不過能拿到縣財政撥款的那部分工資，總共才三百多塊。這一年來，又要從這三百多塊的工資里每個月扣除八十塊，補交前五年的養老保險金。另外，還有修路、挖渠、希望工程、洪澇、干旱、地震災區等等，各種捐款，這樣算下來，一年到頭，夫妻兩個能拿多少錢？用明遠的話說，這民辦學校，光班主任費都比鄉鎮老師一個月的工資高，這樣幾年干下來，可不就能在縣城里買得起房子了嗎？

    第二天，那郭校長早早地就給夏至打電話，問夏老師商量得怎么樣了，今天能否來上班云云。明遠在一旁給夏至使眼色，讓夏至猶豫一下再回。果然，那郭校長又進一步給夏至講了條件。聽說夏老師家里有小孩子，可以在周日的那天不給你安排課務，你可以回家看小孩。夏至聽出那郭校長人很實在，并求賢若渴，也就沒有支支吾吾，立馬爽快地答應了。

    那時候，公辦教師去民辦學校代課的，多是內退的教師，他們干得是雙保險的事。在原單位本來任個一官半職的，上不上，下不下，為了讓賢，準確地說是為了給有后臺的新人讓路，不得不選擇內退，在原單位拿著全工資，再正大光明地到民辦學校掙外塊。可對于夏至來說，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她才三十歲，輪八十圈也輪不到她內退；正兒八經地辭掉公職吧，又不知這民辦學校能撐幾天，說不定哪天上頭刮一陣秋風，就把民校給取締了，豈不落個“雞飛蛋打”。還是明遠腦子轉得快，他調動了自己多年在麻將場上和兩年官場上的關系，各方面疏通疏通，給夏至請了一年的病假。就這樣，夏至也干起了拿雙工資的營生。

    金華中學無論環境、設施，還是同事、學生，都給夏至不一樣的感受。多年來在小學里顧影自憐的她，在這里終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負了。很快地，夏至就適應了這里的一切，并成為學校里的中堅力量。這所中學里教師的結構，大抵是兩個極端：一是上了六十歲后退休返聘的老教師，二是二十多點的師大電大剛畢業的大學生。前者有著豐富的教學經驗，但缺少活力和激情；后者充滿著激情和活力，但缺少經驗。而夏至呢，卻是兩者都能兼而有之。

    政教處譚主任在月度考核總結會上，專門點名表揚了夏老師。

    “這一個月下來，夏老師的工作，我們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的。夏至老師不僅專業學科素養高，教學理念先進，課堂教學富有個性，更重要的是她個人凝聚力強，對班級建設很有一套，大家有空可以到她的高二（5）班去看一看，那班級的紀律和衛生不用說了，就看看人家班級里的文化建設，就夠大家學習的了。”

    教務處林校長也倡導青年教師應該多聽聽夏老師的課。夏老師的教育機智不僅體現在她的班級管理上，更體現在她的課堂上。她上的《南州六月荔枝丹》，把一篇科普作家的說明文，不傷筋不動骨引領著學生去自讀，生生地讓學生自己把一篇枯燥乏味的文章，給啃得活色生香。這是他從教四十年來，第一次在課堂上看到學生竟然如此喜歡讀說明文的。

    面對領導的肯定和同事的贊譽，夏至沒有忘乎所以。她知道自己在這里所呈現出來的工作狀態和精神面貌，都是在彌補她前十年在那個偏狹的小環境的虧欠。她知道自己不會因生活的打擊，一直在人面前低著頭走路的，她會像一般人一樣，正常地生活，抬著頭走路。她要靠自己的努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像在鄉鎮上的部分女教師一樣，有姿色的靠姿色，沒姿色的靠親戚，姿色親戚都沒有的，就靠送禮。那樣的被肯定，被認可，絕對不是夏至想要的。所以，這些年來，她內心幽怨的，不是命運的不公，而是自己或丈夫的不作為�？赡菢拥沫h境，到哪里去作為呢？她當時不知道，現在應該大抵能體會了。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行走在既定的軌道上，承受著既定的重負。如果說他能收獲超出一般的甘甜，那么，他也必定付出了超出一般的代價。那段日子，夏至學校家里兩頭奔忙，活得很累，可也活得很快樂，是有生以來發自心底的快樂。

    四月份的一個周日，夏至回到家里，就得到一個震驚的消息：婆婆李玉秀出車禍了，左腿被一輛摩托車給撞成粉碎性骨折，剛被縣人民醫院的120給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