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棠吃完早飯，周方把杯子拿去洗，葉曉棠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其實很aimei。

    周方電話突然響了，而他正在廚房，他沖葉曉棠喊了句：“幫我接下電話。”葉曉棠拿起電話，一看是吳局，他休假結束了？一時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周方又叫：“我能幫你洗杯子，你為什么不能幫我接電話？”

    葉曉棠接了:“喂？”

    吳局聽出是葉曉棠的聲音很意外，問：“周方呢？”

    葉曉棠說：“在洗碗。”

    吳局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愣了兩秒才回過神來說：“今天我值班，村里有個人家辦家宴，根據縣里的家宴管理辦法，10桌以上要報備，20桌以上我們要去現場指導。你跟周方在他家，還是在你宿舍？”

    葉曉棠說：“在我宿舍，但……不是你想得那樣。”

    吳局不是王局那么歡脫的領導，他覺得自己打擾了年輕人的生活，十分尷尬說：“我什么都沒想。你們稍等一下，我這就去二卯，然后一起去現場看看吧。”

    家宴是近年來大酉農村地區比較興盛的一種家族聚餐形式，農村建屋大多寬敞，紅白喜事一般在家操辦，一來酒席成本要低于飯店消費，二是在家招呼客人氣氛熱鬧，哪家請人吃飯但是“家門都沒讓人進”是要被人罵的。

    家宴是一種群眾自發行為，不同于市場上一般的餐飲經營行為，家宴從業人員獲取的也只是勞務性費用，但是大量人員聚餐畢竟存在食物安全風險。食品安全是屬地管理，二卯的食品安全由鎮政府的食安辦主管，鎮政府負責統一領導、組織、協調本行政區域家宴備案登記、監督管理和食品安全突發事件應對工作。現在鎮里給村里配備了食品安全協管員，主要負責登記備案家宴，負責5桌以上的宴席的現場指導，10桌至20桌的由鎮上的食品安全協管員現場指導，而20桌以上的宴席由食安局派員現場指導。

    說起食品安全協管員，吳局頗為不滿，主要還是對接不暢。這些人屬于鎮政府的食安辦管理，食安局要負責農村家宴的技術指導和家宴廚師教育培訓等工作。吳局曾經想過召集家宴廚師培訓，向鎮上食安辦索要家宴廚師的臺賬，而食安辦竟然也沒有這項資料，主要是因為食品安全協管員遲遲報不上來統計材料，為此吳局想要組織的培訓一拖再拖，鎮上忙著各種創建，眼見家宴也沒出事，漸漸也就不理會了。更讓吳局氣惱的事，分局組織一些培訓，通知這些食品安全協管員一并參加時，這些人竟然充耳不聞，畢竟他們的工資是由鎮里發，平時也屬于政府管理，對食安局的部署安排根本不當回事。

    葉曉棠大致聽懂了家宴的監管模式，不由發表妄評：“簡政放權，該市場調節的應當還給市場，‘法無禁止即可為’，家宴本質上是群眾自發聚餐，不是經營行為，我們是無權監管的。最起碼，我們執法人員不能去村民家里，‘法無授權不可為’，那是住宅啊，不是經營場所，我們哪有權力進去呢？”

    吳局點頭稱是，說：“所以這件事是很尷尬的，這件事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按法律我們是不該管的，管了就是越權。政府被輿論綁架，發了個管理辦法，你注意到措辭沒有，我們去現場不是去‘檢查’，而是去‘指導’，發現不合規的是‘勸解停辦’，如果我們說了但是人家不聽，我們也沒有辦法。因為我們不能在人家家里執法，對吧？”

    周方是那種別人難堪他就更難堪的人，本質上還是因為心軟。他說：“從人情上來說，人家家里來了很多客人，歡歡喜喜在辦事，我們去提意見，給人一種‘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感覺，人家主觀上就不接受的。真是尷尬呢。”

    三個人都不想去，但是又不得不去。吳局作為前輩，還是率先端正了思想，對兩個年輕人說：“該我們指導的就指導了，留下指導意見書，做到我們該做到的，就行了。”

    車子大概開出了20分鐘，來到了一家農戶，三間瓦房，看得出來有點年代了，外墻還是水泥粉的，灰蒙蒙的。房子東側有一排水杉，好高，讓人看了有種“綠樹村邊合”的詩意。三人剛下車，門口的地坪上桌子已經擺好，村里的食品安全協管員就迎了上來。吳局心里略有所動，幾乎不太適應協管員這樣的態度，也許是自己從前對這個群體有偏見。

    村里協管員對主家做了簡單的介紹，這戶人家姓朱，今天是老爺子七十大壽，養子把他從養老院接回來做壽席。葉曉棠看看堂屋里的客人，也是老人居多，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都雙休，但是現場很少有年輕人和小孩。正當她困惑時，村協管員悄聲說：“朱老爺子無兒無女，年前才認的養子，鎮上理財公司上班的張小強，但是養子把他送去了敬老院，哎，叫人說什么呢，自己的爹媽肯定是舍不得的！村里人都說張小強是‘百萬養子’，朱老爺子一生的積蓄，一百萬，哎，聽說現在就存在張小強的理財公司。今天把他接回來做壽宴，請的都是老爺子的兄弟姐妹和養老院的人，說起來也是辦20桌也是不容易呢。今天掌勺的是村里的大廚大胡子，他手底下也有十來個人幫工，肉、菜、油這些我都看了，用的都是好料，餐具是用的消毒塑封的那種，我看了都還可以。但是呢，我們水平也有限，你們是專家，還是請各位領導給指導指導。”

    吳局說了一堆客套話回敬，一會兒朱家人都出來了，朱老爺子向吳局他們介紹自己的養子和兄弟姐妹們。葉曉棠看著養子，西裝革履，怎么說呢，在農村里，穿成這樣的太正式了，故作正式；而那些兄弟姐妹們，看得出來是從外地趕來，更確切地說，像是城里人，跟朱老爺子雖然有幾分相像，但是氣質過于迥異，估計平日里來往也不多。

    吳局與他們周旋，周方和葉曉棠去食品加工場所看現場了。二十桌的用餐人數是蠻多的，家宴團隊在院子里搭建了臨時廚房，粗略一看還算整齊，這應該是為了迎接他們來看現場專門收拾的，葉曉棠感受到了被尊重，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出來招呼他們。

    周方顯然認識他，主動喊他：“大胡子！”

    葉曉棠一看，這人的臉刮得干干凈凈，哪里是大胡子？“大胡子”聽周方喊他就笑了，打趣說：“我已經按你們的要求剃了胡子了，你看看這樣是不是達到上崗要求了？

    周方說：“這樣就清爽多了，馬克思那種造型可不行呢。”

    “大胡子”說：“你也別說我，你這大鬢角，要是不刮的話，可不也是大胡子嗎？”

    周方說：“是啊，今天早上沒刮，這就又長出來些了。你手下那些幫工健康證都辦好了嗎？”

    大胡子拿出一個材料盒子，說：“都在這里了。”

    葉曉棠翻開一看，里面有不少人的健康證和身份證。葉曉棠忍不住說：“這位老板，你這里保留著人家的身份證，這是不合法的。”

    “大胡子”覺得匪夷所思，說：“這不是為了應付你們檢查嗎？”

    葉曉棠想跟他理論幾句，但是周方制止了她，對“大胡子”說：“我們葉姑娘比較嚴謹，理解下。”

    大胡子嘟囔了幾句：“要是老胡來的話，檢查就簡單多了。”

    周方和葉曉棠對視了一下，沒有說話。

    檢查了所有工作人員的身份證和健康證之后，周葉二人又對現場的食品原料進行檢查，結合票據看，都沒什么問題。葉曉棠看到整理箱中放著好多餐具，都是塑封的，葉曉棠問“大胡子”：“你這些餐具都哪里來的？”

    大胡子說：“鎮上老吳家的，鎮上所有家宴的餐具都是跟他家拿的，他弄得比較規范。”

    葉曉棠真是有點困惑了，這家宴的操辦是否有經營的性質？她把周方拉到一邊討論：“雖然家宴的操辦者獲取的是勞務性收入，但是這些食品原料和餐具都經他們的手，他們難道就沒有從中獲利，只要從中獲利，就該是經營性行為，就應該接受我們的監管。”

    周方被她的認真打動了，但是覺得她不免把問題想得太簡單，回她說：“曉棠，凡事要講證據，這些東西經家宴的手，你是想說家宴獲得回扣是嗎？取證很難，你覺得供貨方會配合嗎？”

    葉曉棠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說：“‘回扣’的本質是商業賄賂，一般都是賬外暗中的形式，確實太難查了，關鍵是我們的職權有限，首先這家宴的操辦主體是不是該接受我們監管，都是個難題。”

    周方寬慰她說：“別想太多了，主家都默許他們這么干，算是行業潛規則吧。要是談執法的話，我們都不能進人家的住宅內呢，今天不過是指導，不能走題啊。

    葉曉棠還想說什么，周方看了她一眼，說：“有什么事回去再說，聽話。”

    葉曉棠愣住，心想跟他在這里爭執起來也是難看，而且沒有必要，算了，不說也罷。這家宴現場指導，真是不尷不尬，還不如不來呢。

    正當葉曉棠想打退堂鼓的時候，周方卻認真了，他蹲在一盆雞腿旁，喊大胡子來。大胡子解釋說：“這是冷凍雞腿，中午就要上桌，現在用熱水泡著是為了快速解凍。”

    周方嚴肅地對他說：“這可不行，你這樣只能對雞腿的外表進行解凍，一般-15度至-16度的冷凍雞腿在自然空氣中要經過12個小時才能完全解凍，你用熱水解凍，外表是熱的，但是它的內部還是冰的，還是-15度至-16度；如果你實在要用這道菜，我建議你用流水解凍，放在水龍頭地下用流水沖，但是這么做，一來營養容易流失，二來容易產生微生物污染，也不是安全之計，萬一微生物再產生毒素，那就會引起食品中毒事件……”

    周方還沒說完，“大胡子”打斷他說：“周領導，沒有那么要緊吧，這雞腿我是用來油炸的，溫度那么高，沒有什么問題的吧。你們檢查要這么認真嗎？”兩人見面時的親熱勁已經無影無蹤。

    被打斷話的周方還是耐心說：“要不你用微波爐解凍，微波解凍是內外同解，會比較快，效果好。”

    “大胡子”輕笑起來，說：“這家平時都沒人住，平時朱老頭就住在養老院里，今天是為了七十大壽才回家的，哪有什么微波爐呢。”

    周方最后說：“那你明天再用吧，反正今天是不能用，我看用餐的老人居多，他們抵抗力比較差，萬一有事，后果不堪設想。”

    “大胡子”不耐煩了，說：“要說你們這些領導呢，坐辦公室的，就是不懂我們老百姓的苦，今天不用這道菜，明天我到哪里去用，再說了，這是主家買的，點名要的菜，我哪里能換掉。要不，你去跟朱老爺子說說。”

    葉曉棠生氣了，拉起周方就走，她真沒想到執法者要受這樣的氣。堂屋里正在與人聊天的吳局看到葉曉棠一臉不高興就猜到他們可能遇到了什么問題，這姑娘還是經歷太少。

    周方把冷凍雞腿的情況跟朱老爺子說了一遍，但是朱老爺子也不太懂，張小強說：“要不，這道菜就不用了吧，今天也200來人吃飯呢，萬一有事怎么辦呢？”

    周方心想，這是個明事理的人呢。可是朱老爺子卻反對，說：“今天這道菜不用，桌上就不好看了，葷菜就少了一個；而且，這些雞腿放家里，我們也吃不掉啊。”

    葉曉棠很不高興，說：“這樣吧，我們建議你們不用這道菜，究竟用不用，你們自己看著辦，行嗎？話我們要說到位。”

    吳局支使周方帶葉曉棠出去轉轉。周方寫完《現場指導意見書》之后就帶葉曉棠去鄉間小路走走。

    太陽蠻大了，其實有點熱了。周方把葉曉棠帶到水杉樹下，看她生氣的樣子還蠻好玩的，情不自禁摸摸她腦袋，說：“別生氣了嘛……”

    葉曉棠躲開，說：“沒氣啊，反正又不是說我。”

    周方說：“人家有權不聽，是吧？”

    葉曉棠說：“我跟你打賭，他們還是會用這道菜的，你信不信？”

    周方覺得她真是軸，說：“現在有人要在自己家里自殺，你管得著嗎？你只能勸誡他惜命，但是他要自殺是他的自由，枉你也懂‘法無禁止即自由’，法律沒說不讓人自殺，好嗎？”

    葉曉棠不說話。

    周方又勸她說：“大酉的老百姓都很淳樸，真的！你看我們分局的氣氛就知道了。大酉歷年來行政復議、行政訴訟、信訪這些事情都比其他區縣少，全省都知道大酉是個太平的縣，這些年來很多改革都喜歡用大酉做試點，為什么呢，因為大酉的改革推行阻力比較小，連拆遷的阻力都比其他區縣少，當然不是沒有。‘大胡子’說了幾句，你別放在心上，其實他是個好人，平時我們提出的意見他一般都能照辦。”

    葉曉棠沒想到他還幫著別人說話，而且還有些不著邊際，問他：“你說的這都什么啊，大酉人民好我知道啊，可是那個‘大胡子’就不淳樸，我替你生氣，你還替他說話？”

    周方說：“人家說了兩句難過話，你就受不了了？其實本質上也沒有什么矛盾的，有必要嗎？你看吳局辦案那么果敢的人，在家宴監管這個問題上不也是和光共塵嗎？”

    葉曉棠知道周方心軟，但是吳局不是心軟的人，這段話她終于聽了進去。葉曉棠忽然問周方：“‘大胡子’說的‘老胡來檢查就簡單多了’是什么意思？”

    周方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她。其實他們心中都有了答案，可能老胡收過人家東西。

    讓他們沒想到的事，這雞腿該不該上桌，引發了老人的兄弟姐妹和養子張小強之間的一場掐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