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漫長的冬季過后江河開凍，江面上過往船只顯見多了。裝卸工隨著一艘艘船只靠岸，也往來穿梭地忙碌起來。

    秋霞來到江邊，看著江壩上那隔年枯草中鉆出來嫩綠小芽，精神隨之抖擻。她捋了捋春風(fēng)撩起的短發(fā)，來到一輛卡車前問：“師傅，你們需要扛包的嗎？我有號。”說著把手里的號遞了過去。

    李睿站在秋霞身后問：“什么號？什么時候扛包還要掛號啦？啊？”旁邊幾個裝卸工笑了起來。

    秋霞聞言回身，頓時一愣，不由自主地嘟囔著：“怎么看著你那么面熟呢？可又一時想不起來。”李睿看著秋霞，“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嘿，你剛幫過我的忙，我沒忘，你自己轉(zhuǎn)臉兒倒先忘了。怎么？不認(rèn)識我啦？”秋霞恍然大悟：“噢，我想起來了，在火車站遇到的，李睿！李大哥！嗨，我那幫的叫啥忙啊，捎帶腳的事兒。你常青為瓊花指路，那才是幫大忙呢！”

    “我看你眼皮都不抬一下，倒讓我覺得你把指路人給忘了。”李睿說著又笑了笑問秋霞，“這包一百多斤呢，你行嗎？”秋霞說：“咋不行？在兵團時，別說這一百斤的包了，二百斤的包，我扛起來就走！”李睿又“嘿嘿”一笑，轉(zhuǎn)臉沖著眾人說，“咱們這撥人都不容易，以后咱們就相互幫襯著點兒吧。”李秋霞說：“李大哥，你就帶著我們大伙兒奔吧！”李睿謙和地一笑，說：“你就叫我老李吧。這么著，今天哪，你先試試，如果扛得住呢，你就干。明天早上9點，我還在這兒。”秋霞說：“不瞞你說，我都扛過22包了，不過人家只給了個號，沒給錢。”李睿笑著說：“那你就跟我干吧。我發(fā)錢不發(fā)號。大家都是熟臉兒不要號。”說完，轉(zhuǎn)身對裝卸工們說，“哥兒幾個都照應(yīng)著點啊！兵團的，剛返城，還帶著孩子呢。”眾人應(yīng)著：“好說。”

    秋霞爽朗一笑說：“本人叫李秋霞，剛從兵團回來還沒落腳的地方呢，以后仰仗各位兄弟多幫忙。”

    “秋霞，你不知道，咱們這堆人里有不少剛返城的知青。你不用說，大家都能相互體諒。”李睿說著揮了一下手，笑著說，“是不是啊？相互體諒共同幫襯，沒問題吧？”眾人異口同聲地說：“聽你李大哥的！沒問題！”李睿笑著一揮手說：“干活兒了。”

    一個裝卸工從卡車上拉過一個包放在肩上，回頭對秋霞說：“這可是一百來斤呢，秋霞姐可悠著點。”說完扛著包走了。秋霞向眾人鞠了個躬說：“好，那我就謝謝大家啦。今后保不齊有你們老爺們干不了的什么縫縫補補的活兒，我李秋霞包了。”說完看了李睿一眼，“李大哥，那我試試？”李睿笑著點了一下頭。秋霞走到卡車前拉過一個包扛著就走。眾人吃驚地“喔”地叫了一聲。李睿笑了：“行了，大伙抓緊時間干吧。”眾人開始扛包。

    秋霞知道，在李睿的幫助下她雖然在江邊碼頭站住了腳，但多她一份就少了其他人的一口，心里很是不落忍，于是，就和母親為一起扛包的弟兄軋了十幾個護肩墊。第二天，她看五六個裝卸工們正站在江堤上等著船，就笑著走過去說：“哥兒幾個早到了吧？”說著把護肩分給眾人，“來，一人一個。不是啥值錢的東西，可是能幫咱省點衣服。”一個裝卸工說：“哎呀，秋霞姐，這多不好意思啊？”秋霞說：“唉，我說了，不是啥值錢的東西，都是碎布頭子軋的。告訴你們啊，使壞了管換啊，俺媽在家沒事還在給咱們軋呢。”眾人哈哈笑著說：“咱們還有了后勤部了。”這時，李睿坐著卡車來到江邊，跳下車問：“嘿，哥兒幾個遇著啥事兒了，這么樂呢？”秋霞說：“我給大家每人做了一個護肩，能省點衣服不是？”李睿一笑：“咋就沒有我的呀？”秋霞逗趣：“你是俺們領(lǐng)導(dǎo)，哪能讓你干俺們的活兒啊？”李睿手一擺：“啥領(lǐng)導(dǎo)不領(lǐng)導(dǎo)的。你們誰累了我當(dāng)個替補。明天也給我一個護肩。”裝卸工說：“您還是別干了。就這點活兒，您一干還有俺們什么事兒啊？”李睿點點頭說：“是啊，大家積極性挺高，就是這活兒少了點。”說完指著車上的貨說：“今天咱們還是一件兩毛錢，把這車貨扛到碼頭就齊活。”說著走到秋霞身邊說：“不行也別硬上，小心身子骨。”李秋霞二話沒說，走到車旁，拉下一個麻包，扛著就走。裝卸工們不由地驚嘆：“嘿，秋霞姐干活兒真不含糊！”

    卸完貨，眾人排著隊等著領(lǐng)錢。秋霞一邊擦著汗，一邊站到李睿旁邊說：“李大哥，您不打算再把那邊船上的貨裝到車上，捎一趟活兒？跑空車回去可惜了呀？”李睿一愣，說：“哎，這個主意好。那你去碼頭上問問，看有沒有愿意往南崗捎貨的。”秋霞說：“我剛才扛完最后一個包的時候，還真順便問了一下，還真有找卡車的。但不知道您的意見，所以，先跟您請示一下。”李睿喜上眉梢：“這多好的事兒啊？剛才大家不是還嫌活兒少呢嗎？”秋霞手一揮說：“好，那你們等著，我去聯(lián)系活兒。”

    江邊停著一大溜船。秋霞跑到一艘船跟前對船主說：“師傅，您剛才不是想找車嗎？我剛才幫您問了，俺們那車是往南崗方向去的。”船主說：“喲，我還尋思你不過來了呢。我正想到那邊找車去呢。”秋霞想，這第一單活兒一定要穩(wěn)定住才好，于是又說：“俺們是返程車，價格好商量。您要是沒意見，我就讓他們把車開過來？”船主覺得很靠譜，就問：“你們的車在哪兒啊，遠(yuǎn)不遠(yuǎn)哪？”秋霞伸出手一指：“就是那輛卡車。我跑過去，一分多鐘就能過來。”船主點點頭。

    秋霞跑到李睿身邊氣喘吁吁地說：“聯(lián)系好了，就那條船。”說完伸手一指，“你們先去干著。我再去聯(lián)系點明天的活兒。”說完指著李睿手中的筆和本子，“借我用用吧？興許還有更多的機會，把后天的活兒也攬過來？”李睿笑了：“秋霞，那我怎么給你發(fā)錢呢？”秋霞一擺手說：“不要錢。活兒聯(lián)系多了，還愁沒錢嗎？”說著把筆和本拿過來，然后撕下幾頁遞給李睿，“我把你的本拿走了，那你先撕紙條給哥兒幾個計數(shù)吧？”李睿笑著：“你可真有辦法！”秋霞向裝卸工們一揮手：“上車。”

    秋霞攬到的第一單活兒讓裝卸工們高興得跳了起來。大家一邊分著錢一邊說：“秋霞姐真是我們的福星。”正說著，秋霞又跑過來把幾張單子遞過去說：“李大哥，你瞧，這么一會兒就聯(lián)系到好幾家！本子上記著時間，連明天、后天的活兒都有了。你再看看，別跟咱們的時間沖突了。”李睿接過單子看了看說：“沒問題。”秋霞又說：“老李，我還有個想法。”李睿一樂：“快說來聽聽。”秋霞說：“咱們以后兩頭留人。這邊聯(lián)系好活兒，有車就麻利裝車；車過不來時，先把貨放江邊。那邊也麻利卸貨。咱們多拉快跑，不愁掙不到錢。”李睿眼睛一亮，說：“好，就這么定了！”聽李睿這么一說，秋霞心里一松。她知道，這一旦形成流程就是今后生活的出路，胡剛就可以在哈爾濱立足，他們一家就能再次團聚。想到這兒，她一個子兒沒要就回了家。

    家人都入睡了。她輕輕走進廚房，打開燈，脫了外衣，坐在桌子前給胡剛寫著信——

    胡剛：

    你上次來信，得知你在許婧家小院蓋了房子，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但是，你信中說的賣包子的事，我考慮不妥。咱再難也不能干違反國家規(guī)定的事，那整不好要進局子的。我剛從江邊回來就給你寫信，是因為今天聯(lián)系了不少活兒，還設(shè)計了一套裝卸貨物的流程。我想，這或許能就此打開局面呢。現(xiàn)在總算有了較為固定的活兒，你不如到哈爾濱來吧，咱倆一起到江邊扛麻包，日子想必能過下去。我知道你眼下處境艱難，但記住了，咱倆心不涼，家就散不了！快零點了，不多寫。你要保重身體。

    秋霞

    1987年9月12日

    秋霞寫好信，摸黑兒進了里屋。秋霞媽和孩子已睡。秋霞輕輕地摸到床上，剛要躺下，不料咳嗽起來，一陣緊似一陣。母親翻了個身問：“霞，咋？著涼啦？”秋霞忙捂住嘴，但咳嗽得更厲害了。隔壁小間屋里秋霞妹子嚷嚷開了：“姐，你忍著點。明天我還上班呢！”說完，有意把床板弄得“吱嘎吱嘎”地響。秋霞母親一下竄了火，恨恨地說：“你說的那叫啥混賬話！這咳嗽能忍住？”秋霞妹一下坐起來，嚷道：“你們還要我咋地？把瑩瑩甩給我一個人，我說啥啦？你們還不讓活人喘氣啦？”說著，哭起來。秋霞一邊咳著，一邊說：“妹子，是姐不好……”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咳。她忙捂著嘴進了廚房。秋霞媽披衣下床，來到隔壁小間屋。秋霞妹躺在床上夸張地翻著身。秋霞媽恨恨地用手指點著小女兒：“你呀！你呀！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你姐她容易嗎？”秋霞妹子用被子蒙著頭說：“行了行了，我不說話了成不？”

    秋霞知道自己已經(jīng)體力透支，每天扛包一身透汗，江風(fēng)一吹，咳嗽是必然。但她舍不得花錢買藥，更舍不下扛包這個活兒，她甚至夢想著讓胡剛過來一起做出個物流運輸鏈條。她為這個夢想堅持著，來到江邊。

    夜幕下的江面上蒙著一層霧氣。李睿、秋霞和幾個裝卸工，裹緊外衣，縮著脖子在江邊來回踱著。秋霞看了一下表，說：“喲，都7點鐘了，這船怎么還沒到呢？再等十幾分鐘，還有一趟貨船靠岸。這班船再不到，咱就先卸那一趟船。”說著咳嗽起來。

    這時秋霞妹妹領(lǐng)著瑩瑩走過來問：“姐，啥時回呀！”秋霞一愣，問：“你們咋來了呢？這晚上的風(fēng)多涼啊！”說著，抱起女兒。瑩瑩帶著哭腔說：“媽媽，我想媽媽。”秋霞一陣心酸。她沒有能力給孩子一個適時年齡應(yīng)有的快樂，但她必須讓孩子逐漸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她一邊給女兒擦著眼淚，一邊說：“別哭，待會兒把你小臉兒凍成冰砣子了。媽媽必須干活掙錢，掙到錢才能給你買好吃的。”瑩瑩彎兒轉(zhuǎn)得也快，流著眼淚說“買橘子”。秋霞知道，胡剛買的爛橘子已經(jīng)成了孩子抹不掉的記憶，心里又一陣心酸。她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女兒裹上，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貨船靠岸了。秋霞抹了一把眼淚對妹妹說：“妹，你先帶瑩瑩回去。我拉完這趟活兒就回家。”說完又一陣劇烈的咳嗽。李睿忙說：“秋霞，你趕緊帶孩子回去吧。今天你的錢，按平時的平均數(shù)照領(lǐng)。”

    “那怎么行？”秋霞猶豫一下說，“這樣，錢我不領(lǐng)了，先帶孩子回去了。”裝卸工們說：“秋霞姐在這凍半天了，哪能一個子兒不領(lǐng)就走呢？我們少拿點兒，也不能虧著大姐。”秋霞一笑：“看這陣勢，我還是別回了。”說著打開駕駛室的門，對妹妹說：“你先帶瑩瑩在里面坐著，等姐裝完了貨，咱們一起走。”說著先把瑩瑩抱到駕駛室里，看妹妹也上了車，就向貨船走去。

    李睿正把貨船上的麻包往下卸著，見秋霞過來便問：“行嗎？可別硬扛啊！”秋霞說：“沒事兒。”說著拉過麻包扛著就往江堤走。李睿一把拉住秋霞說：“這么著，你在船上卸吧，這樣還稍省點勁。”說著自己扛起了麻包。剛才看秋霞抱著孩子流淚，他這個從不流淚的漢子也不由得動容。待卡車上裝滿了貨，李睿就對司機說：“貨都裝上了。你回廠的路上稍微拐個彎兒，把孩子先送回家再回廠子卸貨。我走著回家就行了。”說著轉(zhuǎn)身對秋霞說：“走，咱們走著回家吧。”秋霞順從地點了點頭。

    李睿看了一眼秋霞，心里涌起不同于平時的異樣感覺，他欣賞秋霞眼觀六路的機敏，更佩服她死而后勇的拼勁，而秋霞本能的善良和待人掏心掏肺的坦誠，則是讓他感覺最心靈相通的那一點。此時，明月把銀輝灑向江面，在秋風(fēng)拂動下熠熠閃光。李睿指著江面說：“再過一段時間，這江面就封凍了，沒活兒了，你咋辦？找到活兒了嗎？”

    秋霞說：“那天街道來人說，俺們那旮噠有個廠子辦不下去了，準(zhǔn)備開個超市，就是把貨都放貨架上，顧客想買啥自己拿，然后到收款口交費。說國外都興這個。”

    “噢，我知道，我知道。那你做啥？”

    “還沒說做啥哩，就是先報個名。”

    “該不會還讓你去進貨、扛大包吧？”

    “扛包咋的？扛就扛，還怵咋的！”

    李睿笑笑說：“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跟你商量個事兒。”秋霞一愣，忙問：“啥事兒？快說。”李睿又一笑說：“我們廠長昨天找我了，想讓我以后專門負(fù)責(zé)銷售這塊兒。我看你有這方面潛質(zhì)。咋樣，幫我一把吧？”秋霞笑著說：“老李，你可真能逗，是你幫我呢，咋還說我?guī)湍隳兀俊崩铑Ｕf：“噢，那就互相幫助吧。”秋霞一笑：“說實在的，要讓我?guī)湍悖�我都不知從哪下手。”李睿說：“你就把這些裝卸工的心攏住了就行。我看他們都挺信服你。這就幫了我大忙了。”

    “其實也沒啥深奧的。將心比心，大家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把規(guī)矩定合適了，多出力氣多拿錢，憑干活吃飯，別耍雞賊，誰也說不出啥。”

    “是啊，把規(guī)矩定合適了，光有一碗水端平的公心還不夠，還得有大度包容的仁厚之心，就像你前一陣，不計報酬給大伙兒聯(lián)系貨源，增加業(yè)務(wù)量，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呀。”

    “這有啥呀？這點小事還計較那還有完啊？”

    李睿笑了：“這就是人格魅力。有時候這人心歸順還真需要這種人格魅力起作用呢。”說完，看了一眼秋霞繼續(xù)說，“秋霞，我一直想問你，孩子他爹現(xiàn)在咋樣了？”

    “他在北京也特難，到現(xiàn)在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你跟孩子他爹以后打算咋辦呢？就這么天各一方？”

    秋霞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說啥。李睿看秋霞不再說話，就接著說：“我跟孩子媽離了。”說完覺得自己有點突兀，就接著說，“她也是咱兵團的。她回上海了。上海那是寸土寸金，哪有她落腳的地方啊，更別說帶著個孩子了。她是南方人，也不愿意到咱這北方來，所以，我倆離了婚我就把孩子接回來了。現(xiàn)在，孩子都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應(yīng)該比你家瑩瑩大幾歲。”

    秋霞覺得他話里有話，就打岔問：“現(xiàn)在你出來了，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家里呀？”

    李睿嘆口氣說：“是啊，沒辦法。這孩子也算明白，我把飯盒包在棉被里，讓他寫完作業(yè)自己吃。他也知道，指望不上誰的時候，就得靠自己。”兩人走著聊著，不覺到了秋霞的家。李睿停住腳步說：“秋霞，我們廠庫房很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人。怎么樣？考慮考慮吧？”

    秋霞笑著說：“這么好的事還考慮啥呀？常青指路，謝還謝不過來呢！”

    李睿笑了：“聽你的話透著真誠，那我可當(dāng)真了啊？我們廠是八點半上班。明天你一早就過來，我?guī)�你去見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