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天什么時候才亮
作者：
常青 更新：2015-11-29 12:01 字?jǐn)?shù)：3461
提速的列車按照往常又從這座似曾相識的村莊前走過，不知是為別的機(jī)車讓道，還是機(jī)械出了故障，一停就是十多分鐘。車廂里的喇叭也萎了，既沒有一大早就廣播，把你從夢鄉(xiāng)拽起曖昧得要命的音樂，也沒有極富煽情意味重復(fù)了多少遍，足以讓人懨懨欲睡的軟語，沒有人告訴你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這時伏在窗邊瀏覽外面的村莊幾乎成了每一個人的本能。這是一個異鄉(xiāng)的村莊，雖是似曾相識，然而并不能勾起我的鄉(xiāng)情。車上，大人們紛紛尋找著熟悉的東西指給小孩們看，借以消磨時光。而我只是趴在窗沿，傻傻地看著一只趴在窗外玻璃上偷偷向窗內(nèi)看著我的蒼蠅。
它極像我，像極了。不，是我極像它。
我想這肯定是只偷窺的蒼蠅。不會是飛累了，借著車身息腳的。蒼蠅一般是不遠(yuǎn)飛的，不像蜜蜂，更不像鳥。這一點它不如我，我還能飛到南京，說不定哪天還能飛到廣州，只要誰給我的工資高，我就飛到哪。我無聊至極，正愁沒有地方發(fā)泄。這只蒼蠅的到來，恰好滿足了我暫時的需要。我不想把它嚇跑了。怎么才能勾引住它呢？這個問題平時沒想過，如果它是人，是女人，我就請她吃南京的鴨血粉絲；是男的，就請他喝五塊錢一瓶的“駝牌”大曲。可它只是只蒼蠅，我拿蒼蠅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不就是只蒼蠅嗎？要在平時我早掄起什么東西拍上去了。這回我想調(diào)戲調(diào)戲它了。說干就干，我給它一個鬼臉，再就是舞手蹈足， 為了使它看得更清楚，我把臉貼到玻璃上，貼在玻璃上的臉一定很難看，因為那樣的臉一定也是扭曲的。沒想到這個狡猾的家伙在它趴著的地方將屁股蹶起就地轉(zhuǎn)了一個圈，然后一動不動地瞅著我。過了一會，它還不停地劃動它帶毛的爪子，綠盈盈的大頭東張西望，我們差不多對視了五分鐘。它沒有進(jìn)攻的意思，或許它根本就不懂得進(jìn)攻， 我有， 我每天都武裝整齊， 只是沒有器械而已。只見它頭一仰，用一副蜂王的風(fēng)度與我對視著。這時， 我這才注意到它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以及它身體的全部。它好象有蔑視我的意思，這會我真想弄死它了。虧了厚厚的玻璃幫了它。
刻意注意一只蒼蠅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是昆蟲專家，只是一個替人打工的保安。對一只蒼蠅的興趣更多地來自一種無聊的欲望， 即使弄不死它， 我也絕不會去欣賞它， 它是只蒼蠅，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從來不欣賞自己的。窗外的蒼蠅好象一直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想它可能是太孤單了。我甚至想，蒼蠅該不會把這長長的列車看成一只大甲蟲吧，一只死了的甲蟲。我那時從沒有把我看護(hù)的小區(qū)里的一幢幢住宅樓看成是城堡或是古墓群，現(xiàn)在或許會的。在庸懶的時光蠱惑下，我趴在窗內(nèi)對著一只蒼蠅一個勁傻傻地看，直看得眼睛發(fā)酸。
我沒有能力判斷這只蒼蠅是公還是母， 不像每天從我眼前經(jīng)過的那些業(yè)主，我認(rèn)真研究過他們的臉。什么品牌的車?yán)镒裁礃拥娜宋铮裁礃拥呐艘欢ㄊ潜桓缓腊B(yǎng)著的二奶。來人找什么人，一一都要詢問清楚，該解釋的得解釋，該擋住的一律不能進(jìn)小區(qū)，比如撿垃圾的﹑乞討的﹑小商小販，在心里你無論多么多么地喜歡他們，都得告誡他趕快遠(yuǎn)離這兒。他們不走，還得趕他們走。至于那些走親戚或是請人辦事的，他們行色匆匆，從不正眼看我。他們不看我，我也得認(rèn)真看他們。
這時來了一個小男孩，大概他也注意到了這只不尋常的蒼蠅。他揮舞著小手，小手揮舞著拍擊著玻璃，玻璃紋絲不動。蒼蠅仍然沒有走的意思，男孩也沒有放棄，仍作最后的努力，在年輕父母的慫恿與蠱惑下，他更來勁了。蒼蠅優(yōu)雅地把屁股往后擺了一下，頗有紳士風(fēng)度，再把頭一仰。他們的目光好象對到一起去了。就在這時候，窗外似乎傳來了什么。只見男孩本能地怔了一下，嘴里囁嚅著什么，舉起的手本能地放下了。那一刻， 車廂里的空氣好象凝滯了，大家都注意到了這個富有戲劇性的細(xì)節(jié)。有人說，“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只蒼蠅嗎？”，就是一只蒼蠅，一拍就死的蒼蠅，人是犯不著跟它計較的。
在列車停下的那段時間里，人由活躍到最終歸于筋疲力盡的平靜，直到放棄。
也許，趴在窗外的那只蒼蠅倦了，或是它感到我們的不友好，最后，這只蒼蠅竟然一聲不響地飛走了，看不出它有絲毫的情緒，頭也沒回，靜靜地飛走了。顯然，它對這列癱瘓了的火車不再有任何興趣。我也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蒼茫和落寞。
乘車與跑路沒什么兩樣的，坐一趟就算是熟地了。這趟車自通行以來，我坐過幾趟。列車員都是些山東小伙子，他們特別喜歡與我聊天，還問我做保安這一行的甘苦。我看他們必恭必敬地為乘客報站名，就想笑。我說我就是站門崗，定時背著對講機(jī)巡邏，哪像你們這樣嚴(yán)肅。我那時所謂的嚴(yán)肅，只是給人看的。他們中有個小伙子說他特羨慕警察，高中畢業(yè)后準(zhǔn)備報考警校，結(jié)果是分?jǐn)?shù)差得很多，只讀了個大專，報考了列車員。我說我只是初中，在我們保安大隊二中隊，還有小學(xué)文化的呢。小伙子哈哈大笑。
月亮出來了，四周的田野依然是幽暗一片，看不清哪里是溝壑，哪里是河流，哪里是稻田。列車踏著黑鉆進(jìn)了一個叫姜堰的小站。小伙子報完站，敏捷地跳下車，站列一旁，看著乘客下車再上。月亮升高了，車上的人大都垂下了頭，左右上下不規(guī)則地?fù)u擺，像是吊在藤蔓上的絲瓜，一陣風(fēng)來，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我怎么也睡不著，尤其是這種坐著睡。我認(rèn)真地聽車輪與軌道摩擦發(fā)出的“ 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響聲。這樣的聲音真是好聽。
小伙子忙去了，我耷拉著頭胡思亂想。突然，車廂那頭騷動起來了。我還以為有搶劫呢？車上發(fā)生搶劫我是遇到過的，大街上我也見過，在保安公司培訓(xùn)的時候老板也講過如何自保。就一會兒工夫，四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就到了我面前，嚷著要我趕快把票拿出來，他們要查票。我看到他們都佩著有鐵路標(biāo)志的袖章，很威嚴(yán)，比我在小區(qū)查門崗的確牛逼多了。
聽到他們的吆喝，我才想起找票。媽的，票呢？我慌了！我的錢包呢？我買了票會習(xí)慣把票塞在錢包的外夾層里。他們其中的一個好象有些不耐煩了，攤開一雙肥肥的大手，我見慣了這樣的手。比如我父親，盡管腿瘸，一口氣能拎起60斤重的麥把，比如我們保安隊的老板，筋暴暴地舉起80公斤的大鐵鎖。我不能再多想了，快找票，耽擱了人家的工作時間要付費的，我急得出汗了。包里沒有，我從不把這玩意放在包里，口袋連翻了幾遍也沒有。我說我是南京秦淮區(qū)錦繡苑的保安，我失竊了，我要報案。這時，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順從地站了起來。乘警這時過來了，我重復(fù)了剛才說過的那句話。“請你過來一下”乘警說。我是在眾目睽睽中被帶走的。睡著的人好象都醒了，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沒有身份證明，他們也不能證明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我記得南京單位的電話， 這多少使我有些振奮， 或是溫暖。我先把我們二大隊的電話告訴了他，乘警用手機(jī)打了電話，有響鈴但是無人接聽，乘警有些不高興。他接著問我值班室的電話，我又把測繪學(xué)院研究生公寓樓值班室的電話報了給他。電話通了，乘警問有沒有裔兆紅這個人，我聽不清對方說什么。乘警即刻就火了，放下電話“ 啪” 的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我說，你憑什么打人。“那個單位的人說現(xiàn)在沒有你這個人，以前是有個叫裔兆橫的。” 乘警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我說你說的那個就是我， 不是“橫”是“紅”，現(xiàn)在我不想在原單位干了，正往家趕呢，他們還欠著我的工資。乘警又甩過來一個耳光，我徹底蔫了。我不想反抗，只是忍住了眼淚，我只想回家。
在海安小站，我被他們?nèi)恿讼聛怼Ｎ业谋蛔雍桶�在車上，沒有人能夠證明那些東西是我的。這下好，我真的成了一只蒼蠅，一只無頭的蒼蠅。
下車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山東小伙子，他在9號車廂站臺。他依舊站得必恭必敬，不看我一眼。我朝他站著的那個黑影方向吐了一口濃痰，算是與他告別。
夜里太涼，我想到了跑步，這是我從一部外國電影里學(xué)來的。我順著一條有路燈的大路跑了好長一段路，越跑心里越是害怕。我這是到哪兒了，我渾然不知身在何處，腳下不知是東還是西。干脆不跑了，我索性坐在路邊的一塊水泥墩上打瞌睡，可怎么也不能入睡，這比在火車上更難受。我腦里老有警察的那張臉，怪不得那個小列車員做夢都想當(dāng)警察，警察是牛。警察到處都有的，我警覺起來，睡不著也不能跑的，走動必定會弄出聲音， 要是被聯(lián)防隊員發(fā)現(xiàn)，再被他們弄去交給警察，那就不得了了，說不定真回不了家了。裝傻子一問三不知最好了，可惜我裝不出來。我恨死了小偷， 你拿走了錢就當(dāng)我募捐了， 千不該萬不該把我身份證也帶跑了。
這時， 外面好像起風(fēng)了， 我感到冷，還打了個寒噤。才過重陽，天就這么涼。我瞟了一眼天空，西天的月亮已不怎么清楚了。我貓著腰鉆到了一個寫著“某某收購站”字樣的圍墻邊，原來是一間倉庫，很是陳舊，雜草叢生，還臭烘烘的。環(huán)境雖是很差，可這里確實暖和多了，一堆裝修后被住戶拋棄的廢材料幫了我的忙，我居然還摸到了一條包著碎玻璃的舊毯子。天什么時候亮呢？我得等天亮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