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作者:
常青 更新:2016-03-07 10:16 字數:1935
我爹是吹嗩吶的,村里人家有紅白喜事大多會找到他。我從記事起他就給人吹,也給自己家吹,給親戚家吹。長年的吹,爹鰓幫上的兩塊肉特別發達,連唇上的胡須都比人家旺盛。我們家總是走馬燈似的來陌生人,或是電話。除了村長,他是村里最早用尋呼機和手機的。過去人家約請都要跑上門來,有了電話以后只要在電話里預約一下就行了。我爹態度極好,對客家的要求一一俱應,遇到那些對喪儀知識極為缺乏的喪戶,爹不厭其煩地給他們提供指導,指導之后,他總有一種滿足感,覺得村里人離不開他似的。爹因為要價適中,本地的生意總能夠攬住,不必擔心被外人搶去。
日子久了,爹有了威信,公推為樂隊隊長。要是碰到沒有活計,爹會騎上他的紅色“幸福250”摩托車,走村穿巷,到他的隊友家里走走,隊友也常到我家來,他們也開會,爹有模有樣的發言,留更多的時間切磋吹的技術。同一個曲子大家輪番吹一段,然后進行比較,喇叭朝天,對著遠處那朵云。我家屋后的一排楊樹林就成了他們的操練場,聒噪得見不到鳥的一絲蹤影。
其實我對嗩吶并不感興趣,我喜歡修摩托車。我拆過爹先前的舊“玉湖”,很矮但胖哚哚的那種,后來他換上“幸福250”,那輛車就賣了。樂隊隊長騎小“玉湖”,檔次的確低了些,不僅如此,根據發展需要或者叫競爭的結果,樂隊不再是過去單純兩把嗩吶了,至少要有號,大號小號各一只,爵士鼓﹑全套音響設備,“玉湖”沒法帶的。“250”能帶上全部器樂,一只大鼓﹑兩把號﹑一只鈸﹑四把嗩吶,還能帶上兩個人。自有了麥克風擴音機和音響,二里路外都能聽到爹他們演奏的樂曲。那英的﹑田震的﹑宋祖英的包括刀郎的他們都會吹,我說不上那些曲子的名字,我妹妹倒是機靈得很,也乖,電視里一有什么新歌,就告訴我爹,爹說他也是追星的,不是追那個人,而是追他們的歌,客戶當然也喜歡聽新歌。
樂隊里有一個人看中了我,極力向爹推薦我去學吹嗩吶。他是我小學的老師王一可,我怕王一可,他打過我。當然他打我是有充分理由的,比如作業沒有按時完成,裝肚疼逃課一人躲在小溝里玩,結果被他活捉住,再如我把同桌劉紅娣的鼻子打出了血等等,我就害怕王一可。爹當我的面拜托王一可,他不好你就給我打。那時爹和王一可是多年的隊友,爹常當著王一可的面訓斥我:
王老師是自學成才,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你得好好學學你們的王老師。
爹用了“你們”,那分明指的是王一可的文化。爹拜過師,學的是嗩吶,王一可是跟大家學的,沒有明確的師傅,可以這么理解凡是比他吹得早的都是他師傅。一分錢學費都沒交過,現在和大家拿同樣的份子。爹常說還是有文化的人狠哪!
可惜,我讀到初一下半學期就讀不下去了,于是輟學回家。老師三天兩頭往我家跑。爹生意好,常常是上午11點后才回到家,稍準備一下又不見了。民俗使然,形成了多年的規律,紅白喜事一律是下午進駐客家,喪事一般要兩天,喜事包頭包尾一天。整個晚上都是吹,要吹到夜里10點多,天一亮就要吹,一直要吹到晌午,吃了早中飯,接著準備往下家趕。鞭炮聲起的時候是爹最賣力的時刻,客家在這個階段雖說注意力不在這個方面,但對于七鄉八鄰們來說,他們在遠距離聽課,保不準第二天就把情況反映給客家,曲子好不好,樂隊肯不肯吹,都關乎形象問題,錢是小事,名聲是大,爹從不敢馬虎。況且錢在客家手里,拿到手的錢才是錢呢。我的班主任到我家來過幾次,一直沒碰到爹,他和我娘又說不上話,后來漸漸失去了耐心,不了了知了。爹看我賴在家里很是著急,于是,他找王一可商量。
王一可對我爹可好了,一口一個“吳師傅”,爹說,最近小“討債”的翻氣,連書都不想讀了,怎辦呢?替我想想辦法吧。
王一可呵呵一笑,嘴角一棵痣上的長毛同時微微向上一翹。“嘿,我教過的學生多了,翻氣的小孩子將來反而有出息,比如哪個哪個。王一可說出一串人物。我當時蠻自豪的,老師就是老師,爹是隊長怎么啦,比見識就是比不過王一可。
爹說,現在最起碼要念個初中畢業,也算盡了義務教育的責任。爹還知道義務教育,他小學才讀了兩年不到,我算小看他了。王一可說,這倒也是,況且上面每年都要查“流生”數,校長是第一責任人,影響校長提拔的。爹說那怎辦?王一可仍舊呵呵,爹是急性子,要在平時,早就不耐煩了,只因為我上學是大事,是家里的大事,請王一可幫忙的,和他計較不得,耐著性子聽王一可分析來龍去脈。可我真的不想上了,打死我也不想上。
說著說著,王一可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爹連忙拿出一張草紙攤開給接住,爹口袋里不是草紙就是紅紙,紅紙是客家包的紅包,草紙則是喪戶開列的“七單”,爹想把喪戶的生意做到底,“六七”﹑“頭年”﹑“三年”還有“百日”這些都是大事,按規矩都要請樂隊的,“七單”上記著具體的日子。爹回家整理歸檔,提前準備。王一可清清喉嚨,我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點子,我躲在房間里直耳聽聲,聽他們兩人不緊不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