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就是人生嗎?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少年時的起點!魏玉璽眼前,仿佛又看見了三十多年前、挑著擔子走鄉串戶的二叔。我怎么能去修鎖呢!我怎么會是個修鎖的呢?病好了,可生存的煩惱又劈頭蓋腦地壓下來。怎么辦?下一步到底該向那里走?兒子上學,家庭開支,處處都需要錢。自己病了這么長時間,全部的生活壓力,都負重在妻子柔弱的肩上,眼見得小蕙已難為支撐。況且父母年事已高,自己已有六個月沒給鄉下老家送過一分錢了。而自己如今的處境,依然瞞著二老。
走出杏里胡同,魏玉璽抬頭看了看青云區委的辦公大樓,隱忍在內心的羞慚,令他耳蝸鼓脹,熱血輪番灌頂,他被沖撞得面紅耳赤——當初,大學畢業分配的時候,魏玉璽的檔案,先是被三清縣委搶了去的,弄得他到縣委纏磨了好幾天,才把檔案要回來。而后又神使鬼差地,非要去了肉聯廠。后來老縣跟小市合并了,老縣委就成了小市市委,再后來,地市合并后,這老縣委,最終成了現在的青云區委。他凄然地回望一眼青云區委的樓窗,下意識地想:就是在這里做個科員、哪怕是辦事員也好呀……就在這區委東側的胡同口,擺個修鎖攤子么?魏玉璽的腦袋一陣暈眩。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歌神劉歡,在為下崗的人們傾情賣力地唱著。魏玉璽隨著那歌聲,緩步走上高高的洋橋,找到老地方,站穩了,從容地縱身躍下。在人們的驚呼聲里,他的尸體從藍河里被打撈上來,然后送進火葬場,一股青煙之后,世界一如既往!——想到此,魏玉璽手扶橋欄自嘲地一笑。
“魏玉璽——!你站這兒看風景呢?”
是薛茹!魏玉璽迎著她笑笑說:“薛茹你干啥去了?”
“不是造反去了么!”薛茹推著車子,喘著氣,被上橋累得紅頭絳臉地說。
“造啥反?”魏玉璽奇怪地問。
“弄半天你還不知道!?咱廠幾千人都去了。就在咱廠西邊的那個鐵道口,老頭老婆,大人小孩,鐵路上都坐滿了,堵得水泄不通。攔了兩個多小時,整個京九線都停了。這下鬧大了,連中央都驚動了!”
“唔……”魏玉璽漠然地笑笑。
“你聽說了吧!”薛茹神情凄然地說,“三官兒自殺了。屠宰一車間的,那個好開玩笑的小胖子。”
“三官兒?我知道。為啥?”
“說是拿著廠里買斷的三千塊錢,去南京販光碟,叫蠻子忽悠了——十塊錢一張進了一批好光碟,高高興興地想著回來賺一筆。誰知回到家一看,市場上同樣的碟片,才賣六塊錢一張。他姐跟他媳婦忍不住說他兩句,就割腕自殺了!去的人說,死的很慘……”
魏玉璽下意識地打個激靈,好似三官兒的刀拉的是他的手腕。他定定神,然后岔開話題問:“宏明現在怎么樣?”
“還能咋樣?又下崗了!
“咋回事兒?他不是待管韜那兒干得好好的嗎!”
薛茹不可思議地蹙蹙眉頭,然后抬臉看著魏玉璽說:“你咋啥都不知道?這么大的事,整個三清市都轟動了!”
“你是說管韜的公司出了啥事了嗎?他怎么會出事?!”
“是讓上海人給他策劃壞了,投資八百多萬,結果砸鍋了!
“管韜這么精明,怎么會出這漏子!”魏玉璽一臉的不解。
“唉——”薛茹惋惜又無奈地搖搖頭,“要債的貨主把公司都砸了!倉庫也封了。到處都是警察,跟戒嚴的樣。”
“啥晚的事兒?”
“有一個星期了!
“管韜怎么樣?”
“卷了百十萬,帶著小冉一塊兒跑了。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宏明呢?”
“關了兩三天,查清沒他的事,昨天才放出來!”
魏玉璽輕松下來說:“這就好!沒攤上事就好!”
“我也這樣勸宏明,沒咱的事比啥都強。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樣?還好吧!”魏玉璽問。
“找個臨時活,不站柜臺了,在學校給人家看圖書館!
“不錯不錯!”
“哎對了,魏玉璽,你的病可好清了嗎?”
“好了!
“中午甭走了,俺新賃的房子,就住鼓樓北邊一點,水門臺子。”薛茹說,“宏明很郁悶,正好,你倆也該敘敘了!”
魏玉璽想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不去了,改天吧!
薛茹有些失落地說:“那,我就回了!”
“回吧!”魏玉璽招招手,算是作別。
薛茹也招招手作別,回身騎上車,順著橋面溜下坡去,一會兒便融進人流里。
魏玉璽返身向北,推著車子,緊鎖著眉頭慢慢地走著。沒了打擾,劉歡的歌聲又漸漸的清晰起來——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的眼神……”
聽著那歌,魏玉璽五味雜陳。他無助地舉臉望望天,心,被劉歡的歌撕扯得凌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