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北京來信啦!”
作者:
童行倩 更新:2015-11-09 23:32 字數:3154
火車上,提著行李的人在車廂門口拼命地往上擠。胡剛隨著人流側著身一點點住前蹭,終于在廁所旁勉強擠了個空兒,一屁股坐了下去。火車“哐啷哐啷”地響著。胡剛心里不斷重復著秋霞臨分手時說的那句話“心不涼,家不散……”漸漸睡去。二十多個小時后,火車“咣當”一聲停了下來。胡剛睜開眼睛,發現人們正從他身上跨越著,于是迅速站起身,隨著人流涌向出站口。
在簇擁的人群中穿著軍裝的小川向胡剛揮著手。十幾年過去了,這兩個從小一起廝混的哥們兒都長高了不少,不同的是小川白皙的臉龐和那身軍裝,與胡剛滿臉的風塵憔悴,形成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等級差異。小川逆著人流擠到胡剛面前一把接過他手里的行李,二人相擁著來到站前廣場。
遠遠近近矗立的廣告牌形態各異的圈定著有限的空間。空氣中強勁的節奏高亢地烘托著“一無所有”的吼聲,胡剛心里一緊,問小川:“什么歌?一無所有還這么帶勁兒?”小川一笑,說:“這是當下最走紅的歌星崔健唱的,歌名就叫《一無所有》。”
一種恍若隔世的恐懼和自卑悄然滲到胡剛的骨子里,他不由嘆息著:“我已經不再是北京人了。”小川撫慰似的拍了拍胡剛,帶他在站前飯館吃了點飯,就開車把胡剛送到了京郊的一個軍用物資儲備倉庫。
倉庫很大,高高的墻上有幾個用于通風的小窗口。陽光從窗口擠進來,在小山似的貨物上打出一個個小小的方塊。借著這一點點的光線,胡剛摸到了燈繩,打開燈看到了墻角的單人床。床很窄,只夠他一個人睡。于是,他轉身從庫房門外搬來幾塊板子和一些磚,就著床的高度搭建了一個可容下三口之家的床鋪。當他擺平最后一塊木板時,心里涌起一種久違的溫情暖意,近兩年的分離,孩子是不是都會走路了?想到這兒,兩股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千里之外的哈爾濱,正是春寒料峭。幾枝未出芽的樹杈勾勒著天上的一彎冷月和幾顆殘星。棚戶區的排房原本就密密匝匝,每家又延伸出形式各異的自建房,把過道擠巴得只能勉強過輛三輪。狹窄的夾道里丈把遠才一個路燈,燈影昏黃,愈顯出凌晨酣睡的寂靜。
一個小窗口的亮燈了。亮燈的小屋是秋霞娘家的自建房,里面整齊地碼著冬儲吃剩的白菜。紙箱等雜物旁是一張單人折疊床。秋霞披衣起床,輕輕推開與正屋連接處的門,從門后拿出一件棉大衣,正要隨手關門,一個沙啞的老太太的聲音傳來:“霞,多穿點,別凍著。”秋霞對著門縫小聲說:“媽,您睡吧,別吵著妹。”李秋霞在自建房里穿著衣服。里屋又傳出老太太的聲音:“東頭你二嫂家新添了個孩兒,你送奶路過時順便問問她家,奶訂了沒?今天就先給她捎一瓶備著……”里屋床板“咯吱”響著,一個女子的聲音:“天還沒亮呢就聊上天兒了,還讓不讓人睡啦?”老太太反駁的聲音:“就你覺多!一會兒也該起床上班去啦!”秋霞輕聲說:“行了,媽。別吵著妹。我走了。”說完,關上燈,輕輕出了門。
李秋霞在燈影昏黃的街道騎著一輛三輪車,車上碼著一箱箱瓶奶。她把奶放在一家家門口的奶箱,送完奶巷口已泛出晨曦。秋霞返城后,當街道主任的母親很快給她找了這份送奶的活兒。父親去世后,妹妹接了父親的班,所以,吃閑飯的只有自己的女兒瑩瑩了。為了不讓妹子挑理,秋霞總要再找點零活干。她騎著三輪出了巷口直奔火車站。
站前廣場上,一些提著大包小包的旅客被一些人團團圍住。一個推三輪的人跟著一個男子不依不饒地說著:“雇個車吧,三五里地的路就五毛錢,遠點的單算。錢不多,省你多少勁啊……”
男子高高大大,國字型臉,眼睛不大但很深,透著沉穩剛毅。他扛著行李提著包不吱聲往前走,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手提著個旅行袋,晃晃悠悠地跟著。三輪車夫還跟著男子不停地說:“雇個車吧……”男子沒等三輪車夫說完,急了:“別老跟著我了,我再說一遍,不要!”
“不要就不要唄,橫啥呀!大早上的,讓尿堵啦?”
“你說啥哪?”男子停下腳步。
秋霞下意識地走過去說:“哎呀,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讓他提這么大的包!”說著,想幫孩子提手中的包,卻被男子一把擋住。
秋霞說:“老哥你誤解了。我是送牛奶路過這兒,不是拉生意的。你看這孩子這么小,怎么能拿這么大的包呢?我反正也是回家,捎你們一段吧。你們住哪兒?”孩子把包放地上喘著粗氣。秋霞補一句:“放心吧,老哥,真不收你們錢。”說著就把包提了過來。
男子一把攔住說:“不用,真不用!不是老哥我算計,我是真沒錢。”
秋霞笑著說:“咱不提錢的事兒,先把孩子解放再說。”說著把孩子連同提包一起抱上了車,“我再說一遍,免費做好事。你就放心吧。”
男子拉住車把:“我看你這人也實誠。這么著吧。我這行李也放你車上。你跟孩子都坐上去,我蹬著。”秋霞把車讓出來,說:“那也行。”男子邊騎車邊問:“你這送完奶打算去哪兒干哪?”
“沒想好。”
“看你像是剛出來跑活兒啊?”
“是啊,兵團的。剛返城不久。”
“嘿,巧了。我也是兵團的,比你回來早點,大前年夏天回來的。我叫李睿,唉,就叫我老李吧。以后有用得著我的時候言語一聲。”
秋霞眉毛一挑,說:“喲,咱倆是本家啊!我也姓李,名秋霞。剛返城兩眼一抹黑。老哥有路,就給我指一條唄。”正聊著,三輪車在一幢紅磚蘇式老樓前停了下來。“哎,我們到家了。”李睿邊卸車邊說,“我告你啊,你要找活兒就沿江往東,那有幾個貨運碼頭,那比客運的活兒多得多。不過,那需要一把子力氣,不知道你一個女人家能不能行?”秋霞把頭一甩,說:“啥行不行呀?在兵團200斤的麻包都扛過。”李睿呵呵笑了笑,拍拍兒子腦袋說:“還不謝謝阿姨?”秋霞一揮手說:“謝啥?倒是我該謝謝你給我指了條道兒。”說著鄭重地向李睿鞠了一躬,“謝謝老哥了”,轉身蹬上車消失在晨霧中。
開凍的江面上騰著霧氣。江堤路上來來往往扛包的人往返于船與車之間。一個人手里拿著個小本本,站在卡車旁給那些扛包的人計著數。秋霞走上前問:“師傅,你們的貨要運到船上去嗎?”計數人頭也不抬地說:“是啊。”秋霞問:“您如果需要扛包的,算我一份兒吧。”計數人斜眼看了一眼秋霞問:“你行嗎?”秋霞忙說:“咋不行?在兵團時,別說這100斤的包了,200斤的包我扛起來就走!”計數人把筆往耳朵上一掖說:“那就試試?”
旁邊一個裝卸工不滿地說:“老娘們不在家看孩子,到這兒來跟老爺們搶飯吃!”另外幾個裝卸工在一邊笑。秋霞走到車斗邊,拉過一個包扛起就走。扛完車上的最后一個包,秋霞看那個計數的人已開始發錢就上前問:“師傅,我剛才扛了22包,我沒計錯吧?”
計數人愛搭不理地說:“扛多少沒給你記著;給不給你錢,你先問問他們這些老爺們。他們要是答應,我就給你發錢。”秋霞氣憤地瞪著眼:“你……”
“我什么?我只不過是讓你試試。誰料想你一鼓勁還真就扛上了?”計數人一臉賴皮地看著秋霞。
秋霞咽了口氣說:“好,那今天就算讓你們這些老爺們開開眼,你們能干的,我照樣能干!等著瞧吧,我會干得比你們更好!”說完轉身就走。
計數人一把攔住秋霞,說:“留步!”說著打開手里的本子從里面拿出個條子,“看氣勢你還真不是凡人。告你吧,這碼頭有規矩,要想有活兒干,先得拿號。今天算你走運,我這還有幾個號,先給你一個。明天還是這個點過來吧。”那人說完把號往秋霞手里一塞,上車走了。
秋霞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車,咬咬嘴唇,轉身離去。
秋霞氣鼓鼓地回到家,剛推門就聽秋霞媽喊:“霞,北京來信了。快看看咋說。”李秋霞拆開信驚得跳起來:“哎呀媽呀!胡剛在一個軍需倉庫找到活兒啦,叫俺娘兒倆去哪!”
秋霞妹湊過來問:“啥?姐夫有工作啦?哎呀姐呀,你能去北京啦!”說著轉身從母親手中抱過孩子像撿了外財似的說,“哎呀瑩瑩,快讓小姨抱抱,到了北京別忘了小姨啊!”
秋霞接過孩子說:“媽,送奶的活兒得有個交接吧?”
妹子一跺腳說:“哎呀,都要去北京了,還管什么送奶的活兒啊?”
秋霞斜了妹子一眼說:“大人一天喝不上奶問題不大,吃奶的孩子沒奶喝能行?”
秋霞媽扯了一把秋霞妹:“你姐說得對!你別這兒瞎喳喳!霞,你放心,這活兒有的是人想干。媽這就找替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