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南做夢也沒想到，幾年后一次車禍了卻了他近二十年的尋找。

    那是一個下班高峰，夕陽將古樓附近的街道抹上一層淡淡的橘黃色，街上洪流般的自行車與長龍般的汽車攪在一起，像黏稠的泥漿，在原本不寬的路面上，緩緩地流動著。許婧一臉焦慮地騎著車，不停地掃視著兩邊的街道。突然，人行道上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一溜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般地倒下，許父正歪倒在自行車旁。看車人將許父扶到凳子上坐下。許婧慌忙支好自己的車，與看車人一起扶起倒下的自行車。這時，傳來一聲急剎車的聲音。許婧回頭一看，許父不知什么時候上了馬路，跌坐在一輛吉普車前邊。身穿軍裝的司機，慌忙跳下車來扶老人，鐘南也從汽車后座上下來了。

    “老人家沒事吧？”鐘南扶起跌倒的老人，一抬頭看到了跑過來的許婧，一下愣住了，不由地叫了一聲：“許婧！”許婧看了一下鐘南說：“我是許婧。你是？我看你也挺眼熟的。”

    “你忘啦？我是鐘南呀！”

    許婧恍然大悟：“噢，對對，就是當(dāng)年的‘土匪’嘛。”

    鐘南笑著說：“別這么說我。我早就投誠子弟兵了，而且是個好兵。”說著，攙著老人上車。許婧抱歉地笑著說：“我老爸老年癡呆，還是我來吧。”

    鐘南打開車門激動地說：“我要感謝老爺子！沒他老人家，在這茫茫人海中，我到哪兒撈你去？來來來，先到醫(yī)院看看老人摔壞了沒有。”他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在想，天意難違！自己想找她時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發(fā)誓忘掉，卻從天上掉下林妹妹！但一想到她嫁人，心里又有一種沒來由的恨，恨不得將老人送到醫(yī)院就撤。想歸想，到了醫(yī)院，他還是像上了發(fā)條似的攙著許父走進診室，講經(jīng)過、拍片子，甚至聽醫(yī)生說留院觀察，心里還暗暗慶幸能有借口與許婧多處一段時間。當(dāng)許母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只留一個家屬陪床的時候，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睾驮S婧來到醫(yī)院大陽臺。

    陽臺下，夜幕將花園里的林木、亭子幻化成黛色，唯有林中那片水域，在清風(fēng)的撫弄下?lián)u著碎銀般的光澤。許婧看了一眼鐘南說：“你變化太大了！猛一看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鐘南“嗯”了一聲，說：“畢竟不是十幾歲時的少年了。”許婧也“嗯”了一聲說：“眼睛不像小時候那么亮了。不過，眼神兒有一種軍人特有的穿透力。”鐘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許婧，令許婧局促起來。鐘南忙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面向遠(yuǎn)處看著，輕聲說：“你還是小時候那樣。眉毛總是皺成月牙兒似的兩道彎兒。還記得嗎？有一回在學(xué)校，一米多寬的過道，咱倆走了個對臉兒，我多看了你兩眼，你就低下頭。”正說著，見許婧果然又低下頭，鐘南用手指一點許婧說：“哎，就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手還做著小動作。”

    聽鐘南如此說，許婧迅即撒開擰在一起的雙手，抬頭微微一笑說：“看你，把我說得還挺可愛，都老太太了。”鐘南笑了一下，移開目光說：“看得出來，你過得并不舒心。可以講講嗎？”

    許婧深深吸了口氣，憂郁地說：“批斗會那天，我記不清給我扣了多少帽子，反正在我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突然看見余嵐兇神似的臉上掛滿了血。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可還聽到余嵐大聲喊著‘階級報復(fù)’，號召戰(zhàn)友們行動起來，把反革命分子扣起來！我就這樣被蜂擁而上的紅衛(wèi)兵拖出了教室。當(dāng)時只覺得舉起的拳頭森林般的把我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張張血盆大口發(fā)著震耳欲聾的吼聲。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昏昏然地要倒下去時，一只只強有力的手又把我拉起來，再推出去……狂熱的同學(xué)們用最夸張、激烈的方式，表明著自己的立場。當(dāng)時我只覺得無路可逃，只有頭頂一片旋轉(zhuǎn)的天空。我想我可能是發(fā)出了有生以來最聲嘶力竭的尖叫。因為那尖叫劃破了沸騰的空氣，同學(xué)們退縮著慢慢散開。我聽到有人說‘她可能是瘋了’，或許大家都以為我瘋了，包括老師都這么認(rèn)為。”

    “他們就這么把你送進了精神病院?”鐘南憤憤不平地轉(zhuǎn)過身，雙手緊緊抓住許婧的雙臂，但馬上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松開手說，“噢，對不起。”說著痛苦地閉上雙眼，深深地長吐一口氣，問，“你……噢，你后來呢？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那個醫(yī)生？”許婧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你剛才扶我肩頭的那一瞬間，我想到了什么？”鐘南語氣堅定地說：“告訴我發(fā)生的一切！我要知道！”許婧低著頭說：“你可能已經(jīng)打聽到了什么。是的，那個醫(yī)生叫蘆汀。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沒有瘋時，也像你剛才那樣輕輕地扶了一下我的肩頭。也就是那時候，他走進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