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藥方在誰的手中都不要緊，要緊是它真的可以惠澤一方百姓……曹大夫，我謝謝你，謝謝你沒有讓我義父的心血淹沒，來日，我希望可以親自拜會你的親戚，親自謝謝他保留了我義父的心血……”

    茶盞上的茶水濺出，燙得走神的曹語軒失態地發出一聲尖叫。

    低頭看時，青蔥手背一片泛紅。

    顏西樓忙叫小二裝來一盆清水，讓曹語軒將手背沒入冷水中。

    曹語軒定了定神，強笑一聲：“我的親戚……去年已經過世了，道謝的話就不必了，我很抱歉，時至今日，才將藥方交回你的手中……”

    顏西樓莞爾一笑，難得曹語軒還會道歉，這對他孤僻傲氣的脾性來說，怕是極其不容易的。

    “好了，曹大夫，”顏西樓替曹語軒斟了一杯茶水，舉杯道謝：“無論如何，總要謝謝你的，畢竟，是你讓我義父的藥方回到了普濟堂！”

    曹語軒尷尬地笑，淡淡的紅暈泛上瘦削的臉頰。他見一張藥方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不由得內心暗暗得意。

    月色轉入綺窗，帶著清秋涼意，讓人微微心醉。鐵觀音的裊裊茶香，在窄窄的雅間里彌漫。

    顏西樓不經意地側目，見月光燈光照射在曹語軒挺秀的臉上，半邊明澈半邊幽暗，乖戾尖刻全然不見，想起懷中曹語軒慨然歸還的藥方，不禁對他坦蕩無欺的品行多了幾分好感。

    所謂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原本不必苛求一個人的完美。曹語軒性格雖然怪異，但也算是渾渾濁世的一涓清流。

    “對了，許大夫是廣州城里的名醫，而你，是他的義子，醫術也不差，怎么在廣州城就籍籍無名？這回，這么突然就重新打出普濟堂的名號？”

    顏西樓苦笑，他說不出這些年，他一直在追逐一個影子，一個心里的影子。

    “這些年……我一直游醫在外，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義父說，作為一個醫師，更應該深入民間。上一回在你的來安堂喝神仙水，那是我三年來第一次回到廣州城……”

    曹語軒抿嘴一笑：“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光景？我記得那時，你風塵仆仆，原來是遠道歸來……”

    顏西樓悵然一笑:“可嘆游子歸來，卻已經沒有了家……幸虧，義父的心血還能回來……”

    曹語軒臊紅了臉，幸好夜色朦朧，燈火跳躍，倒是遮去了他的羞愧。

    “許大夫是廣州城里的名醫，可嘆天不假年，唉，不說這個了，你多年在外，想必見過聽過很多奇聞異事，說來聽聽吧，你知道，我是個瘸子……恐怕終其一生都出不了廣州城……”

    顏西樓微微側目，那紫檀木制造的拐杖迎著月光火光，冷冷地泛著清光。他發現，自己居然不愿意拒絕曹語軒的請求。

    于是，從奇聞軼事到疑難雜癥，兩人居然如舊識一般，天南地北，興趣盎然。

    顏西樓生性溫煦，但頗為健談，曹語軒固然乖僻，卻不乏深刻獨到的見解。雅間里的氛圍，漸漸隨著月色的西移而升溫，直至茶涼夜深。

    從“荔香閣”出來，曹語軒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身心前所未有的舒暢，甚至覺得，連空氣里都帶著怡人的清香。

    “對了，曹大夫，你不是準備和我討論研制戒煙藥方的事情嗎？”兩人分手在即，顏西樓才記起今晚會晤的目的。

    曹語軒笑，拄著拐杖回眸笑：“下次吧，顏大夫，來安堂和普濟堂較量的機會，今后多的是！對了，你小心些，這世道，鬼比人多！尤其是今夜！”

    曹語軒拋下一具莫名其妙的話，掉頭離開。

    街頭暗影浮動，紙灰漂浮，冷冷清清。

    望著曹語軒的背影，顏西樓恍然省起，今晚原是七月十四，是陰氣最終的鬼節。

    抬頭仰望長空，夜幕清冷，微有涼意。

    那圓月，冷清清的，偶有浮云遮蔽，像極了淚花閃過的朦朧。

    顏西樓心一動，想起今晚曹語軒提到的“蘭心惠質”，竟然不由自主地朝西街出城而去。

    走出數丈之外的曹語軒驟然轉頭，恰巧看見夜風吹動顏西樓長袍的下擺。一個微笑浮上他的臉龐，從今夜后，他是該有一個朋友了，盡管明日，父親知道藥方歸還普濟堂的事情，會有一場暴風驟雨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