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塵媽媽一直覺得她們這個珠寶店要出事。好端端珠寶店叫什么love珠寶。那么多好名字不叫，戴夢得、老鳳祥、老廟，叫哪個都比“落烏”強。落什么不好，偏偏落烏。烏是什么？最晦氣的一種動物了。好好一個珠寶店，落什么不好，偏偏落烏。

    小塵急了，跺著腳朝她媽媽：“媽，你能不能不要這么胡攪蠻纏？沒文化真可怕！Love是愛，你懂嗎？世上唯有愛，才愿意一擲千金的！你懂不啦？父母買給孩子，男人買給情人，尤其情侶買給情侶，那叫一個花錢不眨眼呀！”

    小塵珠寶店共有八個姐妹。人稱八美。先說小塵。小塵個子不高，可是后跟高呀。每天12厘米的高跟，踩高蹺似地來上班。還喜歡化妝。絕對的濃妝。小塵長得還算好，就是皮膚黑。麥粒色的。這樣倒好，索性買一種栗色的粉底，然后涂極深的粉餅，一張臉涂得深棕又發(fā)亮，嘴唇什么色也不涂，一眼看去像極了混血美女。

    小塵站在店里面，很多顧客有意繞到她的面前，只為證實一下，是不是老外？小塵頗有些得意，十個爪子涂得烏黑，面頰上輕佻地劃個弧形，挑著眉尖問其它店員：“姐漂亮不？”

    姐不僅漂亮，也夠張揚。首飾店的薪水算中上。八姐妹幾乎人人都是開車來上班。小塵的是輛亮玫色高爾夫。那叫一個炫酷，開到大街上幾乎人人側(cè)目。小塵得意得不行，就她這輛車，價也不算高的，性能什么的也比不上，可這顏值，絕對吸引眼球。小塵喜歡這種感覺。

    她覺得更像騎馬。她如果生在早年，騎馬肯定也是選那種棗紅色小馬，一鞭下去，塵土飛揚。小塵最喜歡在雨天開車，遇到水洼，刷一下就過去了，水洼里的水四處迸濺，她常在那個時刻哈哈大笑。駕考的時候都說遇到這種地方要低速慢行尤其路邊有行人時要特別注意。應(yīng)該是注意不要碰到別人身上。可是小塵每次都會在濺到別人身上時哈哈大笑然后加速沖過下一個水洼。應(yīng)該會有罵聲，可是誰讓小塵如此快樂呢？她總覺得自己的快樂，和他人無關(guān)，那個走路的，也可以像她一樣呀，駿馬奔騰呀。

    這個時候的小塵，根本不會想到，這個世上，會有很多不如意，這個世上還會有很多人掙扎在貧困線上，不要說車子，連吃得好一點都是奢侈。小塵在她26歲那年的十月二十八日之前都是最最幸福的孩紙，都是那個把車開得跟飛機似的無憂女孩。

    十月二十八日是店慶十周年，早在一個月之前，老板娘就督促著八美人訂做了新旗袍。早早發(fā)放了宣傳單。那天準備店里所有新款都打9折，部分老款低到7折。老板娘把算盤在柜臺上敲得乓乓響：“這是一場硬仗！我們一定要打贏！每個人都要拿出最佳狀態(tài)，各人協(xié)調(diào)一下家里的事，那天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十一點，不得離場不得請假不得早退不得出狀況！”老板娘的算盤一直被八美嘲笑，都什么時代了，隨便掏出個手機，都會有計算器。再說，珠寶店都有專門的收銀機，八美們十指纖纖，輕松一摁就能搞定了，可是老板娘偏偏相信她的算盤。每天八美們交過來的賬，老板娘照例要用她的算盤撥弄一遍。八美覺得，老板娘享受的應(yīng)該是那種快樂，一種被每日進項淹沒的巨大成就感。

    二十八號很快就到了。小塵開著她的亮玫車，一路飛奔去店里。遠遠地，她就看到了店門口擠滿了人。小塵樂了：別說，老板娘雖然煩了點，點子還是挺多的。就這么前期發(fā)動了一下，火爆成這樣了。然后又樂了：人啊，都喜歡裝什么清高。還是錢好。看看，就是個打折，總是有利潤才會打折，還不是變相促銷嘛，可是人就是這樣，沖著折扣就來了。這不，開門時間還沒到，人就爆滿了。

    小塵的車從來沒有個固定的車位，離店不遠的地方倒是有個免費停車場，可是在地下，她不樂意。她習慣歪在離店鋪不遠的一個路牙邊。難看了點，可是不影響交通。小塵停好車拎著她的旗袍過來了。小塵每次進店都是動靜最大：“讓開！讓開！本公主駕到！”然后另外七個人就會很配合地夾道站兩邊，齊聲歡呼：“恭候塵格格！”小塵提著口袋從人縫里使勁往里擠：“本公主……”她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她覺察出了異樣，店門開著，店里空蕩蕩，當門口睡著老板娘。小塵腦子“哄”一下炸了。七個美女默默地站在一邊。已經(jīng)有警方過來了，開始把人群往后推，然后開始拉線，保護現(xiàn)場。小塵的口袋掉在了地上。

    這場變故改變了所有人。小塵和她的美女同事們，蔫蔫地坐到了咖啡館里。

    老板在外有人，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老板娘一天有16個小時盯在店里，小塵她們時常背地里笑話老板娘，空長得沉魚落雁之貌，就是沒有生活情趣。在她眼里，除了掙錢還是掙錢。老板竟是得到她們一致同情的。有時，老板為員工爭取一點小福利，老板娘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但在店里摔盆子摔碗的甩臉色，總要嘀咕半天。家里房產(chǎn)車子一律需要寫名字的，都是老板娘的。員工們也習慣了，大事小事老板娘說了才算，老板只是一個擺設(shè)。

    有壓迫的地方就有反抗。沒想到老板平時忍氣吞聲的，這次店慶之前，趁老板娘忙得人仰馬翻之際，早早做好了逃跑準備。那天夜里，卷走了店里所有的黃金，只留下一個空店和一封信，攜情人走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永遠沒有你的金錢重要。卡和家里的固定資產(chǎn)你看管得緊，我是無法得到的了。這些貨物，在你也是毛毛雨。咱們孩子也大了，可以獨立了。你是堅強的女人，你一直視男人為虛無，我走與不走，對你影響不大。夫妻一場，我還是愿意道聲珍重。如有來生，不再相遇。”

    女人是老虎，那首歌流行多年了。其實歌詞道出的另一層含義恰恰是別人不知道的。老板娘再能干，她是有精神支柱的。她那么勤勉辛勞是因為她有奮斗目標，她的每一種進項那都是為她這個家添磚加瓦。她和老板相識之時，一窮二白。老板膽小怕事，她一直擋在前面。就連這個店面裝修，她一個女人家跑幾家裝潢公司貨比三家，老板只是跟在后面，跑得不耐煩時，還會罵一聲：“女人就是事多。”老板娘有膽有識，開這個店鋪幾乎把北上廣所有店鋪都跑下來了，客人走進她的店鋪都會訝異，根本不像一個小城的首飾店，去過外面的都會驚呼，以為跑錯了地方。就這樣的一個人，她還是紙老虎。老板一紙休書，就把她送上了不歸路。盡管她家財萬貫，盡管她人前站成一棵樹，老公的倒戈還是成了刺向她咽喉的一把刀。女人倒也干凈利落，沒有留下半個字，只是衣著齊整地坐在空空如也的店鋪，然后服下劇毒農(nóng)藥。她生前要好，死后卻無比猙獰，再無生前的干凈白皙，整個人烏紫恐怖。那些都不重要了。小塵和同事撤出店鋪時，老板娘約的老年樂隊正好趕到。她唯一的孩子，接到兇訊正在往家趕，小塵難過地搖了搖頭。老板娘怎么會想到，自己重金請來的敲鑼打鼓的一群人，竟然會送她最后一程？

    咖啡館就在店鋪的樓上，無數(shù)次小塵和她的七美們大呼小叫地上來，很多時候并不吃喝什么，只是八個大頭湊在一塊自拍，小塵永遠把自己的黑臉放到鏡頭的最中央，由她而起，四周綻放七朵美麗的大花。今天卻誰也不說話。

    太沉重了。從前八人聚在一起說不完老板娘的壞話，這會兒也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那么要強的一個人，不過是只紙老虎。男人還沒動她一個指頭，紙便被捅破了。殘碎一地無從撿拾。

    小塵拿出手機，八個頭默默地聚攏一起，小塵撥了撥頭發(fā)，八個頭定格在一瞬。沒有人知道，今天之后，會在什么時候再次相聚，還能回到從前的瘋狂與無憂無慮了嗎？店鋪在時，大家還沒感覺，這會兒覺得，自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被風一吹便四散而去，沒有方向沒有明天沒有未來沒有前程沒有光亮。

    小塵開著車沿著小城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往家里開去。媽媽打開門，叫了起來：“小姑奶奶，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進門把鞋換了！對了，你們今天不是說加班到夜里十一點嗎？怎么這會就回來了？”“店關(guān)門啦！”小塵把自己的房間咚一聲關(guān)上了。媽媽扶住鞋柜門，手里做飯的鏟子掉在地板上：“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