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集體化農業時代的鄉村文學書寫——王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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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4-07-30 16:34 字數:6202
至今猶記,大約在五年前的時候,我曾經在一篇關于里下河地區長篇小說創作綜論的文章中,提及過作家劉仁前的“香河”長篇小說三部曲:“‘香河’三部曲雖然由《香河》《浮城》《殘月》三部作品組成,而且三部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分別是1970年代、1980—1990年代以及新世紀,但無論是公眾的評價,抑或還是我個人的真切感受,都認為其中思想藝術水準最高的一部,乃是以1970年代為主要表現對象的第一部《香河》。”①盡管說劉仁前在三部曲里竭盡全力地拓展自己的藝術視野,三部小說的具體敘寫范圍,由村(香河村)而縣(楚縣)而市(月城市),真正可謂漸次擴大,但一直到現在,我都仍然還是堅持當年的判斷,認定其中思想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的確還是第一部《香河》。要想充分地理解這一點,我們首先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批評家關于日常生活的一段相關論述:“因為特定時期人們的生活面貌是其相應的日常生活的總和,它蘊藏著特定時期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理想、風俗習慣、流行風尚以及文明程度和生活水平,是某一范圍人們生活的生態史和風俗史。一切其他生活的最終實現總是以日常生活的變化為最終目的的,因此,日常生活具有本體論的地位,它是起點,又是終點,它完全可以被看成是一個看似簡單卻是最基本的細胞,因為它幾乎包含了人們生活的所有秘密。所以,拒絕日常生活的寫作顯示的不僅是文學的缺憾,而且是倫理的異化與歷史的虛無。”②既然日常生活不僅在所有的生活中具有本體論的地位,而且幾乎包含了人們生活的所有秘密,所以,很多優秀的小說作品所關注表現的,便都是可以“包羅萬象”的日常生活。這一方面,最突出不過的一個例證,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劉仁前的三部長篇小說中,《香河》的思想藝術成就之所以最為搶眼,一個不容忽略的重要原因也恐怕在此。具體來說,能夠在充滿地域風情色彩的日常生活書寫中堪破人性的奧秘,正是劉仁前長篇小說《香河》最值得肯定的思想藝術成功處。
但只有在認真地讀過劉仁前“香河”三部曲之后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版),我才似乎在突然間又有了新的發現。倒也不是要否定自己五年前的看法,而是說,除了日常生活的書寫這一點之外,倘若從時間的層面上來說,劉仁前更擅長于書寫的,還有一點就是那個早已成為過去的集體化農業時代。眾所周知,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說,1949年共和國成立后一直到現在為止的中國鄉村世界,先后經歷了以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為突出標志的集體化,與以聯產承包責任制為突出標志的家庭式或者說個體化的兩個不同階段。兩個不同階段的分水嶺,就是“文革”的結束。盡管我好像也的確沒有看到過劉仁前關注表現“文革”后家庭式或者說個體化時代鄉村生活的小說作品,但在讀完《香河紀事》后,突然間生出的感覺卻是,劉仁前的小說筆觸,似乎一旦觸及到那個已然成為歷史的集體化農業時代,仿佛就如神靈附體一般地充滿了藝術靈性。回過頭來想一想,劉仁前“香河”三部曲中之所以以第一部《香河》最為出色,原因一方面固然在于作家所關注表現的是里下河地區那一特定的鄉村世界真正可謂是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卻也與作品所承載表現的,乃是1970年代那一特定時段的集體化農業時代緊密相關。也因此,我們不妨“冒險”得出這樣的一種結論,那就是,作家劉仁前的小說寫作,最擅長的,一是鄉村日常生活書寫,二是集體化農業時代。而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正是這樣一部集二者于一身的特色殊為鮮明的短篇小說集。
閱讀《香河紀事》,首先吸引我眼球的,就是那十五個短篇小說的篇名。“喊工”、“拔菜籽”、“開秧門”、“栽棉花”、“開夜工”、“看場”、“罱河泥”、“交公糧”“上‘大型’”、“村小”、“文娛宣傳隊”、“大隊部”、“大瓦屋”、“代銷店”、“豆腐坊”,這十五個篇名中,直接與集體化農業時代緊密相關的,就有“喊工”、“開夜工”、“看場”、“交公糧”、“上‘大型’”、“文娛宣傳隊”、“大隊部”以及“代銷店”、“大瓦屋”等九個。之所以這么說,乃因為這些個名詞,其實都是集體化農業時代才可能出現的專有名詞。比如,“喊工”。所謂“喊工”,就是指在集體化勞作的農業時代,由生產隊的隊長以在街巷里大喊大叫的方式安排社員們進行各種農業生產。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每天早上,阿根伙的叫喊聲便會準時響起。先是,“各家各戶起床啰——起床燒早飯噢——”“隔不了多會子,阿根伙的喊叫聲便會再次在村頭巷口響起來,只是喊的內容變了。”變成了“上工啰——各家各戶快上工啰——”從根本上說,“喊工”乃是集體化農業時代的獨有產物。因為大家要一起去參加農業生產的緣故,必須要行動一致才可。要想行動一致,就必須有統一的號令。“喊工”,就是統一號令的具體體現。至于“喊工”在集體化農業時代鄉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用敘述者的話語來說,那就是:“喊工,是村級權力運行體系中的重要一環,是鄉村基層權力運行的一種象征。與派工、計工,共同構成一個完備的整體。”“喊工”之外的另外八個專有名詞,因其狀況大多類似于“喊工”,所以,這里也就不再具體展開了。這其中,唯一需要特別提出加以交代的,就是看似與時代無關的“大瓦屋”。小說中寫到,在龍窩上,有一座看起來氣度不凡的建筑,“這便是村民們常說的‘大瓦屋’,原為某地主的私宅,土改之后劃歸公有。公社在香河選設醫療衛生點的時候,看中了大瓦屋。雖說大瓦屋現在成了公社的醫療衛生點,但村民們開口閉口,還是習慣叫‘大瓦屋’。”鄉村里醫療衛生點的設立,當然也是集體化農業時代的獨有產物。只不過,劉仁前更值得肯定的一點,是順勢而為地寫出了“大瓦屋”“原為某地主的私宅”的來歷,寫出了鄉村的歷史變遷。其他的諸如“拔菜籽”、“開秧門”“栽棉花”、“罱河泥”等四種,則是農活的名稱。這些農活,雖然在進入家庭式或者說個體化時代之后,也仍然繼續存在,但卻并不再以社員們群體勞作的方式呈現。“村小”,就是指村里的小學校。按照小說的描寫,香河村這個學校只有一三和二四兩個復式班,所有的學生加起來也不過四十多位。盡管說現在的很多鄉村也還有學校存在,但如同香河村這樣只有四十多位學生的狀況,恐怕早就停辦了。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在那個特定的集體化農業時代,規模這么小的一所“村小”也才會有容身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村小”也不妨被看作是集體化農業時代的一個產物。歸根結底,以上十五中鄉村事物中,唯有劉仁前關于“豆腐坊”的設定多少顯得有點可疑。雖然文本中沒有做明確的交代,但依據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來判斷,香河村的這個豆腐坊,好像是歸屬于柳安然先生一家的私家作坊。但在我個人的記憶中,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包括豆腐坊在內的鄉村里所有的手工業作坊,卻都是歸屬于大隊的集體產業。因此,關于“豆腐坊”歸屬的可能性問題,我這里權且提出一點疑問,以就教于劉仁前先生。
但不管怎么說,由以上的分析可見,即使僅僅只是著眼于十五個短篇小說的標題,我們其實也可以明顯見出清晰的集體化農業時代的標志。也因此,別出心裁地書寫表現里下河地區集體化農業時代的日常生活景觀,并且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地挖掘勘探人性世界的奧秘,乃可以被看作是劉仁前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最突出的思想藝術成就所在。與此同時,我們更需要看清楚的一點就是,正如同現實生活中的香河村其實是一個人與人、家庭和家庭之間存在著各種彼此勾連的“熟人社會”一樣,劉仁前的這一部《香河紀事》,拆開來固然是一共十五個短篇小說,但因為不同的篇什之間實際上存在著彼此勾連的緣故,所以連綴在一起,卻又差不多可以被看作是一部藝術結構相對松散的長篇小說。如果這種理解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整部《香河紀事》中的一個潛在主人公,也就是這個坐落于里下河地區的香河村了。也因此,就會出現人物彼此穿插的參差錯落狀況。很多時候,這一個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到了另外一個短篇小說中,就會變成一個邊緣化的“跑邊套”人物。無論如何,十五個短篇小說之間那樣一種網絡狀的錯綜復雜的內在關聯,是一種無法被否認的文本事實。且讓我們從《村小》一篇說起。表面上看是要寫村小,實際上,劉仁前的題旨,首先是要揭示那一特定歷史時期的鄉村權力關系。忽一日,村支書香元突然出現在柳安然家,正式通知,說村委會已經研究決定柳安然的小兒子柳春雨擔任香河村小的代課教師,所以,也就不需要再下地干農活了。這樣一個消息,讓柳家人倍感震驚。卻原來,由于家庭成分“高”的緣故,柳家人從來都不敢奢望會有這等好事降臨到自家頭上。事實上,香元支書之所以要做這種安排,主要因為他看中了柳春雨這個小伙子,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家女兒水妹的乘龍快婿。沒想到的是,香元支書竟然在柳家父子這里雙雙碰壁。柳春雨拒絕的理由,是因為他正和琴丫頭處在熱戀的過程中,兩個人正打得火熱。柳安然之所以拒絕,是因為他深知,他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然,水妹這支書女兒的身份,在其他人看起來,是錦上添花,在柳安然那里卻成了懸崖峭壁,高不可攀。他一個舊時文人,成分本來就‘高’,怎么能跟堂堂的支書家結親,變得桌子板凳一樣高呢?這攀龍附鳳的事情,如若他柳安然做了,一世于心難安。”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位早已覬覦琴丫頭的農技員陸根水,卻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竟然在水庫工地上“霸王硬上弓”地把琴丫頭給奸污了。眼看著轉機一到,沒想到,由于李鴨子出面做媒的緣故,原本是要給柳家的老大柳春耕介紹對象,到最后成全了的,反倒是柳春雨和楊家莊的楊雪花。別的且不說,單只是圍繞柳春雨的婚戀所發生的這一連串故事,就已經勾連起了《拔菜籽》《開秧門》《栽棉花》《罱河泥》《上‘大型’》《豆腐坊》等最起碼六篇。更令人感覺意外的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香元支書的女兒水妹竟然未婚先孕,懷了別人的孩子。眼看著與柳家結緣無望,一時惱羞成怒的香元支書,便想著要把已經有身孕的水妹嫁給農技員陸根水。沒想到的是,就在差不多同時,卻發生了陸根水奸污琴丫頭的事件。這樣一來,一向自視甚高的水妹便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嫁給陸根水了。經歷了如此一番周折之后,恐怕連香元支書自己也不可能料想到,鬧來鬧去,到最后接替柳春雨成為代課教師的,竟然是那位綽號被叫做“黑菜瓜”的譚躍進。同樣的道理,與香元支書的這條線勾連在一起的,也有《交公糧》《文娛宣傳隊》《大隊部》等三篇。如此這般彼此勾連的結果,就使得《香河紀事》中的十五個短篇小說擁有了一種彼此勾連映照的“互文”效應。
事實上,也正是在這些彼此存在著“互文”與勾連關系中,香元支書這樣一位集體化農業時代的鄉村基層干部形象逐漸地浮現了出來。一方面,他固然在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和家人謀取著私利。如果不是考慮到女兒的婚姻大事,他斷然不會讓家庭出身有問題的柳春雨擔任村小的代課教師。不但如此,利用手中的權力在村里搞一些男女關系,在香元支書,似乎也是在所難免的一種人性弱點。但盡管如此,從另一方面說,香元支書卻也并非大奸大惡之徒。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他因宅基地問題而被免職的故事中。“新規劃的宅基地,改變了香河狹長條的村莊形態,變成方整化建制,整體感強,也氣派得多。然,新挑的宅基地,土虛,再怎么夯,短期內也不可能夯實。在這樣的宅基地上建房,房子的墻基十有八九要陷落,下沉。弄不好,墻壁也會走形,開裂。更為嚴重的,會造成房屋倒塌,甚至會傷人性命。發生這樣的事情,他香元身為大隊支書。就要遭村民的唾罵,甚至被人記恨一輩子。”面對著如此一種嚴重的情形,一貫習慣于緊跟上級要求的香元支書,破天荒地不惜違背上級指示,維護了一次香河村民們的利益。盡管到最后他因此而被免除了支書的職務,但卻贏得了村民的普遍敬重:“香元這一舉動,讓村民們從心底為他豎起了大拇指。香元支書算是個有良心的,沒有只顧自己往上爬,不顧村民的死活。他是個肩膀上能擔分量的男人!”事實上,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說,宅基地這一筆非常重要。正是這一筆,使得香元支書成為了《香河紀事》中最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某種意義上,能夠與香元支書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相媲美的,是短篇小說《大瓦屋》中關于三奶奶與王先生情感故事的精彩書寫。三奶奶當年被叫做三丫頭,她是在年僅十四歲的時候,以童養媳的身份進入王家生活的:“實在說來,跟一般的童養媳相比,三丫頭在王家的活并不算重。主要是幫著看管細狗伙(也即年齡比自己小整整七歲的丈夫),照應其日常起居。有時細狗伙尿了、拉了,將臟衣服換下來洗洗,如此而已。”或許與鄉村世界帶有性啟蒙意味的瞎子說書潛移默化的一種影響有關,十四歲的三丫頭在這方面竟然也開了竅,不曾等到和自己的小丈夫圓房,就紅杏出墻,成了一名與男人有染的婦人。雖然說紙里終歸包不住火,但令人驚異處在于,等到事情敗露之后,盡管婆婆想方設法試圖迫使她招出主兒來,但三丫頭卻硬是咬著牙不吭一聲:“婆婆在剝三丫頭衣服時,并沒有什么異常發現。只有兩塊銅板,從三丫頭衣袋里抖落出來,隨著當啷當啷兩聲,蹦在石磙子上,響聲極刺耳,如鋼針穿心。三丫頭,心在滴血。”就這樣,到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和別人生了一個兒子的三丫頭,與年僅九歲的細狗伙圓了房。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因為有過這樣一個不和諧插曲存在的緣故,他們夫妻之間,雖然到最后一起生育了三個孩子,但感情上卻終歸還是疙里疙瘩的。如此一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參軍后的細狗伙為國捐軀為止。等到三丫頭不知不覺變成了三奶奶之后,劉仁前所集中筆力展開描寫的,就是她怎樣努力地想方設法為“大瓦屋”的醫生王先生他們做好飯:“三奶奶為王先生他們做飯,逸逸當當。明天吃什么,三奶奶都事先請教王先生,再去置辦。”“只有王先生他們吃開心了,她三奶奶才會跟著開心,滿意而歸。翌日,又精神抖擻地投入到本職工作之中。”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王先生對待三奶奶的一貫態度:“王先生對三奶奶倒也是敬重有加,沒有嫂子不開口。據說,三奶奶丈夫也姓王。這樣一來,王先生叫三奶奶一聲‘嫂子’似無不妥。”謎底的被揭開,要等到三奶奶因女兒琴丫頭被陸根水奸污一氣之下突患重病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面對著重病在床的三奶奶,“享有專家美譽的王先生,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挽救三奶奶的生命。這一回,王先生有些反常,他沒同意將三奶奶轉院,而是一直堅持留在大瓦屋,自己親自診治。”富有深意的一幕,出現在隨后的小說結尾處:“王先生在幫忙將三奶奶遺體移離病床時,從她手里掉下兩塊銅板來,當啷——當啷——在地面上移動著,雪亮雪亮的,極刺眼。王先生立馬彎下頗沉重的身體,盡力想撿起,結果一個失重,整個人栽倒在三奶奶的床下,再也沒能醒來。”就這樣,一直到王先生追隨著三奶奶而一起離去之后,我們方才恍然大悟,卻原來,那位當年的三丫頭寧愿死也堅決不肯吐露半句的心上人,實際上就是這位王先生。她之所以會在日常生活中那么盡心盡意地為王先生他們做飯,根本原因正在于此。面對著如此一種生死不渝的深厚情感,除了發自內心的感嘆之外,我們其實做不出任何其他的評價來。
著眼于以上的這些理解與分析,我們在充分認同肯定劉仁前的這部《香河紀事》乃是一條“滿溢著人性與風物之美的文學地理之河”③的同時,唯一要增補的一點就是,這條文學地理之河其實更是與集體化農業時代的日常生活敘事緊密相關的。
注釋:
①張雯雯、王春林《里下河作家群長篇小說創作略論》,載《小說評論》2015年第5期。
②汪政、曉華《文學以外的文學》,載《上海文學》2015年第2期。
③參見《香河紀事》封底推薦語,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2020年5月11日凌晨0時30分許
完稿于汾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