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七點半，趙子明從明心樓里出來，準備到博愛樓去。學校一共有八棟比較大的建筑，每一棟都命了名。行政樓叫博愛樓；四棟教學樓從前往后，分別叫做昶陽樓、春暉樓、明心樓、睿智樓；男生宿舍叫集賢居，女生宿舍叫靜雅閣；集食堂、風雨操場、藝術教室為一體的建筑，叫做體藝館、思源堂。

    剛拐過彎，走到孔子大道上，就看見辛自強，這讓趙子明心里很不爽。平心而論，這個年輕人真是不錯，研究生畢業，功底深厚，人又長得帥氣，還有正義感；但是，趙子明卻很不欣賞他；不僅不欣賞他，還想把他辭退。他覺得辛自強太傲。年輕人嘛，你傲一點也行，但是在領導面前不能傲；你在領導面前表情傲也沒什么，但你不能語言也傲，讓領導下不了臺。而辛自強把這幾個傲都占全了，這就成了趙子明心里的一個“病灶”。不將這塊“病灶”給清除掉，趙子明的心里永遠不會舒服。

    要是在以往，他早就把辛自強“開掉”了。曾經有一個教數學的女老師，剛參加工作，期中考試全年級排名倒數第一，他二話不說就把她辭退了。分管副校長找到他，說道：“每次考試都有倒數第一，你能每次都把老師辭退嗎？新老師難免有不足，我們的責任是培養他們，提高他們，哪能一辭了之呢？”趙子明并不買賬，反駁道：“我這叫殺一儆百！下次辭退不辭退，我說了算！”副校長是新來的，在學校沒有什么根基，聽了這些嗆人的話，沒再說什么。

    可是后來不行了，陸校長收回了年級主任的人事權——實際上就是辭退權。每年教師招聘工作都是全校統一部署的，他一個年級主任沒有決定權。陸校長在大會上說：“有的年級主任濫用人事權，動不動開除老師。從小的方面來說，這是對教師個人不負責任；人家畢業以后，辛辛苦苦找一個工作，你一句話就讓人丟了飯碗，怎么能忍心呢？從大的方面來說，這是對我們學校不負責任。年輕老師不可能十全十美，我們的的任務就是要指導他們，讓他們適應教學工作，成長為一名出色的老師。如果僅僅由于教育、教學方面做得不到位，你就隨隨便便把人家辭退，這是在逃避自己的職責。此后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其實，即使陸校長不收回人事權，趙子明要想攆走辛自強也是不可能的，因為辛自強是研究生，陸申龍欣賞他。在跟辛自強幾次爭論之后，趙子明對他恨得牙根癢癢。此前，他在年級說一不二，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不同意見。可是辛自強來了，經常對他提問、質疑、反駁，他感覺自己的地位發生了動搖；覺得其他老師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樣了，流露出瞧不起的意思。為此，雖然辛自強是研究生，趙子明也想嘗試嘗試一下。

    他就到陸校長那里告狀。當然，如果實話實說，趙子明肯定是不占理的。趙子明說話、做事，畢竟不可能盡善盡美，存在諸多問題是必然的；有些問題是無法避免的，而有些問題是違反、消極執行學校規章制度所致。而辛自強的質疑基本上都是對的。要說他錯，頂多就是年輕氣盛而已，不給你趙子明面子而已，你憑什么開除人家？所以，趙子明就打算來個“無中生有”計。

    “陸校長，”有一次，他裝作煞有介事的樣子，跑到陸校長那里去告狀，“辛自強對你非常不尊重。他說陸校長中午喝過酒上學校，對學生影響很壞。”

    陸校長正在筆記本上寫字，把自己最近對工作的思考記錄下來。聽到趙子明的話，他抬頭看著趙子明，似笑非笑地端詳著他，不說話。趙子明心里發毛，想道：“糟糕，他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難道不成被他看破了嗎？”

    果然，陸校長說道：“以后想說什么，先找幾個說服力強的論據，不要這么信口雌黃。我中午很少喝酒，喝過酒基本不來學校，必須來學校我盡量不出辦公室，有什么事情就把你們叫到我的辦公室來。除了你們中層以上干部，他辛自強怎么知道，我有時候喝過酒來學校？”

    趙子明非常尷尬，沒想到，謊言輕而易舉地就被揭穿了。他非常自責：怎么就挑了陸校長喝酒上班這個茬子呢？其實這應該算是陸校長自律的優點啊！自己怎么這樣愚蠢！蠢透了！

    陸校長接著說：“辛自強是我們學校為數不多的幾個研究生之一，有能力，有干勁，是我們培養對象。當然，他也有缺點，也會犯錯誤；但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就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拿這次事情來講，即使他真的批評我喝酒上班，我也認為他說得沒錯。你說是嗎？”

    趙子明只好裝作誠惶誠恐的樣子，連連點頭說：“對！對！陸校長說得對！”

    通過高層來搞走辛自強，這條路走不通，趙子明就另外想了個辦法。

    第一學期結束，學校考評管理干部、教職員工的業績。根據擔任的職務不同，考核的指標也不一樣。普通老師考核五個方面：備課上課、教科研、學生管理、考試成績、學生滿意度。業績考評最后匯總為一張表格，每一位老師的業績換算為分數，清晰地排列在姓名的后面。辛自強拿到表格，看到自己“學生滿意度”一欄：總分10分，得分2分，等級不合格。而其他人基本上都在6分以上，等級是優秀、良好，少部分合格。不合格的只有辛自強一個人。

    這是明顯的誣陷！欺負人！辛自強拿到表格，氣不打一處來。他噔噔噔地跑到趙子明辦公室，拿著表格在他面前揮舞著，連他的職務也不稱了，直接喊他的名字：“趙子明，你給我說清楚！憑什么給我不合格！”

    趙子明似乎早就料到辛自強會這么干，他望著辛自強，心平氣和地說：“你知道，評價教師的活動是學校組織的，我們年級是根據學生打分來統計的。我們不會任意增減學生打分的分值。何況，具體統計分數的并不是我。”

    此話聽上去無懈可擊，辛自強一時無話可說。他拿著表格朝趙子明抖了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那曾經打動過無數人的口才，此刻卻像一條干涸的溝渠，再也流淌不出哪怕是一絲的細流了。但他終究不相信自己的表現如此糟糕；朝趙子明抖了幾下表格之后，他一聲不吭，回身便走。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辛自強想了想，來到文印室，自己花錢，加印了130份教師評價表格。下午，他帶著表格來到班級。雖然舉行了期末考試，但是還沒有到放寒假時間，學生還在學校上課。他站到講臺上，望著大家，顫抖著嘴唇，卻什么都說不出。同學們望著他的表情，頗感詫異，也都默默坐著。

    辛自強抑制著自己的感情，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同學們，你們摸著良心想一想，平時我對你們怎么樣？我打你們、罵你們、羞辱你們了嗎？你們眼睛看得清，耳朵聽得明，腦子不糊涂，你們拿我跟其他班級的語文老師比一比，我水平差、不認真、偷過懶嗎？如果沒有，為什么別的老師都是優秀、良好、合格，全年級只有我一個不合格？你們以為，我不合格是你們的榮耀嗎？我不合格才能顯示你們的優秀嗎？我不合格你們才吃得香、睡得著、笑得甜嗎？你們以為我是一顆砂礫你們才是珍珠嗎？我是一棵狗尾巴草你們才是牡丹嗎？我是一坨牛糞你們才是面包嗎？如果不是，你們為什么給我打那么低的分，讓我不合格，在全校顏面盡失，尊嚴盡丟，遭人唾棄？”

    全班同學人人低下頭去，沒有人哪怕稍微抬一抬腦袋。外面起風了，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風聲，臨近窗戶的香樟樹用力搖晃了一下，樹葉從玻璃上唰地掃了一回，似乎想窺視教室里的動靜，也沒有人轉過臉去看一眼。有人抬起手背，輕輕擦拭眼角。

    過了一會兒，辛自強接著說：“如果你們認為我是一個合格的老師，那么，請你們重新填寫一下表格。請班長過來發表格。”

    班長是個女孩兒，剛才用手背抹眼淚的就是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卻并沒有朝講臺走。她直視著辛自強，眼光里透出堅定的神情，表明她的內心經過一番斗爭，做出了重大選擇。辛自強迎著她的目光，給她鼓勵。他的心緊張地跳動，不知班長的回答是否印證了自己的推測。

    班長說：“我們知道老師好，可是我們填寫表格前，班主任給我們做工作，說是上邊要求的，要我們給老師填不合格。他說，誰要是填合格，今后沒事都要給他找點兒事！還不準我們告訴老師。雖然班主任威脅我們，還是有一些同學給老師很高的評價。”

    辛自強點了點頭，說道：“謝謝你告訴我事情的真相，也謝謝那些不怕威脅，堅持自己意見的同學。我終于知道同學們心中真實的我，表格就不用填了。”

    班長說：“不，表格還是再填一次吧，不填我們心里不安。我們要用筆來洗去慚愧。”

    班長的話讓辛自強非常感動。他向同學們鞠了一躬，把表格交給班長，讓她發下去。同學們安靜地寫著。那一刻風平樹靜。窗外的香樟樹，用它那橢圓形的樹葉，見證了教室里發生在師生之間的這一幕。

    同學們填好后，辛自強把表格拿到趙子明的辦公室，往他桌子上一拍，一聲不吭。趙子明抬起頭來，問了句“什么呀”，就低頭看表格。辛自強感覺到他呼吸急促，呼出的氣體吹得表格一起一伏。

    “什么意思？”趙子明抬起頭，看著辛自強。

    “你說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不知道想干什么，陸校長知道我想干什么。我現在就去找陸校長。”

    辛自強一把抓起表格，扭頭就走。趙子明著慌了。他猛地站起來，探出胳膊，一手抓住表格，一手抓住辛自強的手。

    “有話好說。坐下說！坐下說！”

    辛自強坐下了，趙子明也坐下了。最后，雙方達成協議：后填寫的表格交給趙子明，趙子明把辛自強學生滿意度調整為“良”；在年級學期總結會上，趙子明就此予以特別說明：統計有誤。

    表面上，雙方各自后退一步，事情圓滿解決；實際上，輸的是趙子明。趙子明好像聽到了老師們“嗤嗤”的譏笑聲。他發誓要報此一箭之仇。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能操之過急，他知道；雖然他不能算君子，但是君子的名號是不能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