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一)雨冷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05 20:34 字數:4275
第五章 畫堂
一 雨冷
大約因新年入宮朝賀之時,崇吾與太子妃連夜出發,凌晨已在宮門口等候,帝后見久未晤面的兒子、兒媳,又念二人勞碌奔波,便加意督促東宮修復,年后就命欽天監占卜吉時佳日。等崇吾一行人再返回東宮時,已是早春時節。
雖已春回大地,但仍春寒料峭,更兼今春雨水豐沛,連日春雨綿綿,此等春寒雖不似嚴冬之凜然,然而纏綿不休,沁寒入骨,又別是一種況味。世人稱之為“倒春寒”。
景素照舊被安排在靠近崇吾的住所,崇吾又命王中達從自己名下選了兩名宮人,為景素做一些雜務。仍命北苑侍疾的那個叫春枝的宮人照顧景素起居。景素開始是深辭不愿的,崇吾就告訴她那些宮人并非出自統府調撥,不計入官中,仍在他名下,他用不了那許多宮人。又說到她的起居用項,從前都由統府打理,在他看來那過去粗糙了,多兩個人給她打理下雜務,才稍微像點樣子。
景素便笑著說起從前在司籍司的事。那時她們的衣服皆是浣衣司的雜使小宮人洗的,按期收了,洗后再一起送回來。常發生拿錯衣服或分錯衣服的事情。甚至有一次,有個女史的貼身衣物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女史也有幾分才情,便改了《詩經》里的句子,有腔有調的唱起來:“誰浣我衣,誰污我私,誰浣誰否?歸我私衣。”改的不倫不類,聽的大家都笑了。
那送衣物的小宮人聽的云里霧里,就問:“女史唱的什么?又是污,又是絲的,聽過吳絲,蜀絲,沒聽過什么污絲,這‘污絲’產自何處?”
眾人笑的更加了不得,告訴她:“那不是什么絲。那污是洗的意思,私是貼身里衣的意思。她這是說‘誰洗了我的衣服,誰洗了我的里衣,快還給我’的意思!
那小宮人就說:“偏偏你們司籍司的人花樣多,有話不好好說!
崇吾聽了她敘述這樣一件尷尬往事,還當作有趣的事,笑的花枝亂顫。他也跟著笑了:“你看我要不派個人專門照顧你,你的貼身衣物也丟了怎么辦?你也唱著‘歸我私衣’的詩,當面和她們要?”
景素本來以手支頤,靠在桌子上,此時便伏在桌子上笑個不止,半天才抬起頭來,止了笑:“咱們東宮浣衣處看在殿下面子上,我的衣物非但沒有丟過,還是單獨洗的,也是專人送來的,有幾次還特意熏了香,說了幾次才不熏了!
崇吾便走近她,俯身嗅了嗅她身上:“怪不得最近不香了,要不你再把衣物給浣衣處吧,讓她們給你熏香!
景素聽的紅了臉,嬌羞無限,別開了臉:“我得去后面起居室,收拾從北苑帶回來的東西,就是……”她說到這里眼波流轉:“不知這東宮的起居室,殿下可許我進去?”
從前崇吾讓她打理北苑的起居室,雖沒說東宮如何,但以此類推,必然是可以的。她此時這樣問來,崇吾如何不知道是故意的,便道:“哎呀,女史惠顧此處,乃我輩榮幸,女史還不快進去,令我蓬蓽,熠熠生輝!
景素本已站起身,聞此笑的彎了腰,好半天才收了笑離開書房,穿過游廊往后面走去。天還下著雨,游廊里久無人居,窗子是大開著放風的,風吹來時,一股一股的濕冷便襲上人面。但雨中樹已凝綠,倒映一池春水,如詩如畫。此時景素才得見這起居室,門前掛著“畫堂”的匾額。她于是想起崇吾曾告訴她,在蘇子墨的“子墨閣”里有一個專門收藏書畫的地方,就叫“畫堂”,寬寬綽綽的畫堂中,有一間臨水的是單獨隔出來給秦樞看書用的。那么東宮這間“畫堂”,想必就是用來收藏崇吾關于秦樞記憶的地方了。
隱藏在崇吾的私人書房——小小的“慎余軒”后面的這間畫堂,竟出奇的大。如果沒有在外面總覽過這處建筑面積的話,僅見前面書房不大,自然就會覺得這作為起居室的“畫堂”不過爾爾,其實那不過是錯覺。事實上,畫堂是分為兩部分的,前面是小小一間起居室,其中有書桌,有供平日閱讀的書架,也有供讀書累了休息的矮榻和休閑用的茶桌藤椅。而后面卻是一個極大的私人藏書庫,里面各種善本、珍本的書卷。豐富珍貴的藏書使得家有豐厚藏書,也算見過世面的景素都不禁嘆為觀止。
此后,她常在這起居室中陪伴讀書之余的崇吾,亦為他打理后面藏書庫中的書籍、畫卷,掃塵、查看、修補……當然也得觀了不少稀世少有的書卷。
景素開始按照北苑的樣子,看著小內侍們掛書畫、擺件,收拾床榻。“畫堂”那間起居室的窗子照例開著通風,一張書桌就擺在窗下的臨水處。坐在這張書桌上,剛好能看見一池春水,如果到了花開時節,必然可見桃粉梨白、海棠芬芳、天棘莓墻。雖然并非廣陵河畔的青瓦白墻,然而當可對此春水春樹、風吹花飄之春景,懷念當日憑窗讀書,時或欠伸攬袂的倩影,以及那些曾同對佳釀、共飲清茶,流連畫堂春夢,免使少年光陰虛度的日子。景素長嘆一聲,親手將那桌屏擺上,又細細端詳,調整了幾次。而這張桌子上又鐫刻著幾句話,“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甚至窗下木柱不起眼的地方亦深深刻著“念廣陵清沅,流水如樞否”的句子,其中嵌套著秦樞的小字閨名,卻又不著痕跡。似是在懷念廣陵河道蜿蜒流淌之意。而前者卻又似以白玉自警。皆是以刀筆為之,歷歷可見是崇吾筆跡。
崇吾的一些舊書信,自是不能假手于人。如今景素便細細整理,忽見一張泛黃舊紙上題一絕云:
金風別玉秋露寒,鑿鑿白石誰從見。
夙心遙作天上月,夜夜流光到君前。
無題,亦無落款。但景素知道那是秦樞筆跡,最后那兩句恰恰是去歲端午崇吾去秦樞那里求字的那兩句。當初景素還以為真如崇吾所說,是故太子妃手筆,后來才知道他口中的“亡妻”不是別人,正是秦樞。景素又看著近侍們正在踩高去掛那幅同樣出自秦樞之手的字,一樣的詩,一樣的字跡,一時感慨萬千。她又去將信裝回空信封里,一封一封整整齊齊放置在一個舊木匣子里。舊木匣子看起來用了很多年了,連上面的花紋都磨得沒有棱角了。她用一把小鎖鎖了,收在抽屜里。
不知何時崇吾也進來了,環顧“畫堂”,目光沉寂,亦不言語。去年此時,秦樞與景素已擬定來東宮,離開東宮之時,秦樞亦隨著一起到北苑,誰想堪堪一載,秦樞已絕跡宮廷,遠隔千山滄海。也好,此地春寒,廣陵想必已近花開,若得山花爛漫,何必問伊人歸處。
此時近侍已做好了雜活,俱已退出。室內一時安靜,惟聞屋檐滴雨,雨聲淅瀝。
“把這些都撤了吧!背缥嶂钢亲榔,大約是想把與秦樞有關的都撤掉。
“為什么撤去?”景素問。
“從前明知不可能,但仍抱有希望。如今是萬般皆休了!背缥岣袀麡O了,說著便要親自去收那些物件,指著那“夙心遙作天上月,夜夜流光到君前”的字幅說:“這個留下吧,你好容易補的!
景素便道:“既不可忘,既是自欺,何必徒勞。多少年都習慣了,何必急于一時。”
崇吾道:“如今回來,卻再也不見她,一見這些舊物,情何以堪?”
景素便微笑上前,望著崇吾:“留下這兩樣做個念想吧。余下的我都收起來鎖好了。驟然間一樣也不留,豈不更難受?”
崇吾便不再堅持了,心里感念她的善解人意,便道:“阿素,你和他們不同,你不會無端嫉妒,只有體貼!
景素猶掛著笑容:“殿下錯看我了,我雖然和秦掌籍交好,見殿下心心念念只是她,心里也說不上的滋味,但我只希望殿下好。”
“這便是你通情達理了!背缥崆楦杏谛模圃谙蛩忉專骸扒貥泻臀,自她十六歲起識得我,二十三歲離宮,中間生離死別,悲歡曲折,早已忘不了了?墒前⑺,我一定好好待你,從前沒能給她的,我都給你。”
景素笑意仍在,心底卻一片冰涼,沒能給秦樞的都給她,一如從前在秦樞那里沒得到的都在紀良媛那里得到?伤龥]有與秦樞相似的可給他,便只好接受秦樞應當接受的一切。她多想問問崇吾可是此意,但見崇吾目光幽沉,滿是凄涼,這話就再也問不出口。她只覺心苦眼酸,便借著收拾書桌遮過了。
便在此時,王中達走進來,見屋子里只有崇吾和景素,也就不避諱:“殿下,蕙堂那邊的宮女來報說,紀良媛回來后,大約是睹物思情,一時想不開,昨夜想用絲帶了結自己。”
景素聽了一驚,慌忙看向崇吾。卻見他仍是先前樣子,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感懷中,對紀良媛自盡一事漫不經心,用十分默然的語氣問:“死了嗎?”
王中達回道:“那沒有,被人救下了!
“現在還鬧著要死嗎?”
王中達道:“聽說今天又尋了一次剪刀。”
崇吾便只好將自己的情緒放在一邊,皺著眉,想了想便道:“不是睹物思情嗎?那就去給她換個地方。”
王中達聽了答應一聲,卻遲遲不見崇吾說換在什么地方,只好請示:“那換在哪一處?”
崇吾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吧,找個偏僻點的讓她好好清靜清靜。”
王中達得了令旨,便欲退去。崇吾又加了幾句:“你親自去一趟,告訴她,如果真想死的話也由她,下一次叫侍奉她的人也不用攔著了。我答應她的事情叫她放心,決不食言。不過,只要她還活著,你給統府的管事們露個話,也別教人欺負了她。”
王中達這才退去,忙著辦事去了。
景素終究有些兔死狐悲,便勸道:“殿下,其實紀良媛在北苑都很好,這會兒……”
崇吾轉過身來,直視景素,突然十分煩惡地說:“阿素,你能不能讓我消停會?”
景素立時閉了嘴,便是從前剛入書房時,崇吾借著酒勁找她的麻煩,也從沒像今天這句話這樣傷人。他從前找茬,那只是因秦樞傷了心,借機發泄不滿罷了,且當時他們二人的關系不似如今親密,還有些客氣在里面,崇吾說話雖然氣勢洶洶的,但措辭并不真傷人。這句話中卻滿是厭棄,她一聽見就三魂走了七魄,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轉,只好假裝看著窗外,硬收了回去,平復了片刻便請辭要出去:“殿下,妾已收拾好了,先到外面去!
盡管景素話語如常,但崇吾到底聽出了不同的氣息,她在沒外人時并不常謙稱“妾”的,便知道傷著她了:“我不是說你,我實在不想聽見‘紀良媛’這三個字!
景素心中只覺冰涼,從前就算是個替身,但不是仍然“清蕙清蕙”的叫著,萬般寵愛嗎。如今還不是棄之如敝履,連名字都不愿聽了?蛇@話到底說不出,說出來倒好像她自己有什么希圖似的,便安安靜靜的說:“我知道。”
崇吾道:“你真知道嗎?你大約只知道我突然對她絕情,不知道我這些年給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早累了!
景素咬咬嘴唇,笑了:“若不是殿下自己心里煩了卻不說出來,紀良媛還以為殿下樂意著呢,自然就有了非分之想。然后殿下也不給人個提醒,突然就一刀兩斷,她肯定不明白怎么回事,心里怎會不怨?”
崇吾忍著心里的不耐煩,掛著懶洋洋的笑,繼續說道:“你怎么知道我沒提醒她?你才來了幾天?你也沒見天兒的跟著看吧。你為什么不認為是紀良媛油鹽不進呢?”
即便紀良媛油鹽不進,他不是還是可以不搭理她嗎。恐怕是為了彌補得不到秦樞的遺憾,舍不得吧。景素就這樣想了想,卻不敢說,只要一說了,崇吾必然就炸了。她犯不上為了已成定局的紀良媛惹火上身,便胡亂答應著敷衍過去。誰知道崇吾就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見她陪著笑臉來搪塞,就只嗤笑一聲,不再理她。
早春真不好,景素想。天天下雨,鬧得人天天冷呵呵的,還誰都心情不好。但畢竟這雨對崇吾是好的,朝臣們都說:“春雨彌足珍貴,殿下才回來,就下了好幾場,這是火劫已去,天意降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