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九)薄雪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02 21:01 字數(shù):3864
九 薄雪
回到北苑之后,一切都歸于正常了。原本景素去不過十余日,并未趕上為東宮女眷侍講。景素走后,留在東宮的近侍按崇吾命令暫停了小女史到景素處的事務(wù),是以太子妃以下皆不知情。
回來后的崇吾一如從前,在人前對景素并不格外上心,只當(dāng)做一個欣賞的女官對待。所不同的是在他書房中的一個角落里為景素單獨設(shè)了一桌一椅。但是眾人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同尋常,這不過是為侍讀方便罷了。況且崇吾并不時時呆在書房,自傷好后,他每日早起騎射,在寢殿用完早膳后便于北苑臨時設(shè)的前殿接見詹事府隨行的屬員。在那里商討呈送今上的表文奏疏以及崇吾所做的應(yīng)制文章,也有太子賓客和詹事府留守屬員之間的往來文書要處理。當(dāng)然,他也得經(jīng)常接受詹事府隨員的規(guī)諫。這些事務(wù)大約要需一兩個時辰方可。崇吾不喜晝寢,午后的時光一般要去打打馬球或蹴鞠。戶外活動后,或者天氣不好的日子才在書房處理文書或讀書。如果景素剛好在的話,才會與他單獨相處。他有時會交代她些讀書過程中的待查之處,有時也會同她談?wù)劅o關(guān)緊要的事情,當(dāng)然有時候也待她親昵,但更過的時候他們是各據(jù)書房一片空間,各做各的事。
近來景素頗讀了一些“史鑒”“會要”“論說”之類紀興衰成敗或談君臣治國之道的書。因為這些都是崇吾所讀的書,起初這類書崇吾是不需要她來侍讀的,但近來卻也會交給她做。她要是想在查閱書籍資料的時候能夠萬全無漏的話,總需要一本一本地去啃他曾經(jīng)讀過的和現(xiàn)在正在讀的,甚至慢慢的她開始猜測他會讀什么,然后提前去讀。這對于景素而言無疑是困難的。那些書除了史籍便是論理,其中一些關(guān)要處,以一個不足二十歲的閨閣女子而言是難以理解的。她就只好更加的勉力而行。
至于晚間的時候,崇吾如果不去妻妾那里宿夜的話,那便呆在書房讀書,直到回寢殿去。但晚間景素通常是不在書房的,除非崇吾有什么事情傳令她來。
如今,景素有時也會正看著書便發(fā)起呆來,但她從不在崇吾書房的那張桌子上亂寫亂畫。有時由別的近侍陪侍崇吾外出時,王中達會來為她送茶,會悄悄看一眼她在看的書,暗自感嘆景素的用心,他自小陪著崇吾讀書,雖然并不精于此道,但多少是懂得點的。景素總是很客氣的站起來道謝。甚至連戍衛(wèi)們也識得她,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雖然極受太子崇吾寵信,卻仍然謙和禮讓的女官。
所以盡管她長駐崇吾書房,卻并未引人注目。因為對于崇吾的妻妾們來說,對一個女官的信任是無害的,像紀良媛那樣的耳鬢廝磨與床笫之間的沉溺才是可怕的,但看起來崇吾在這方面對她并無特別之處。而輪到景素授課時,她們也對她更加地親熱起來,但景素依舊是恪守本分,謹慎謙沖的樣子,她們自然也都放了心,滿了意。其實就算她得了寵愛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不是她也可能是別人,如果是一個得寵卻懂事知禮的人總是好的。
北苑的冬天似乎來的更早些,那天落了半日的薄薄的雪。午后崇吾踏著薄雪來到書房時,景素穿了新裁的蓮青色冬季制服,松松的挽了頭發(fā),一邊低頭細細地讀書,一邊隨手往旁邊白紙上記著質(zhì)疑之處。見他來了,便站起來行了禮,崇吾伸手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倒是暖和,他的書房里有足夠的炭火,自然是不冷的,他微笑著說:“都說了在這里沒有外人,不用總是行禮,你就是不聽。”
景素幫他解了斗篷掛在屏架上,一如既往地笑笑,也不反駁,他知道下一次她還是會一切照規(guī)矩來的,也不再多說什么,隨手拿起她看的書,又見紙上密密麻麻的質(zhì)疑:“你看這書做什么,難道要做女卿相?”
景素一邊倒了茶遞到他唇邊,一邊說:“誰教殿下天天看這樣的書,我要是不讀,怎么給殿下侍讀呢?”
崇吾就著她手里飲了茶,微笑著說:“你也忒認真了,便有十分查不到的,以后就交給外面那些侍讀吧,自從你來了,他們都閑的發(fā)慌。”
景素抿嘴笑了:“算了吧,要是這點事做不好,殿下的俸祿是好拿的?”
“喲,你這丫頭,”崇吾歡快的笑起來,“你這是嫌俸祿菲薄,所以鉚足了勁是想加俸祿啊?我得速速起草文書,請中宮加封你做‘一品尚宮’。”
尚宮最高不過從五品,崇吾這樣說顯然是有意揶揄她,但景素還是立刻眉開眼笑起來:“殿下自是不缺錢的,我這囊中羞澀之人可就見錢眼開了。”
崇吾心中大悅,將她擁入懷中,嗅著她的發(fā)香,呢喃低語:“阿素,那為什么我送你的那斛珍珠你非要退回來呢?”
景素靜靜的被擁著,她自然不能說那太貴重了,崇吾大約是看不上那些身外之物的,她聽說他不大留心這些東西,得到了不過留下幾樣,別的都賞了身邊人,是以他身邊的近侍和親衛(wèi),即便看起來不起眼的也都十分闊綽。念及此,她便繼續(xù)調(diào)侃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天天追隨一位君子,自然也‘有道’了。”
“我第一次見你這樣會夸人的。”崇吾將她的臉板正,深深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后又輕輕笑了。那笑里,帶著幾分散漫、幾分調(diào)侃,也有幾分克制的情欲:“不過,我不是什么君子,當(dāng)君子太苦了。比如我明明想和你日日廝混,卻不得不假裝疏遠;明明對她們不感興趣,還得假意敷衍。”
景素聽他雖是散漫不羈的語氣,但她總覺得他那話里面有三分認真,于是迎上崇吾的目光,崇吾只覺得這雙眼睛明明透著堅毅卻又顯得那么柔和。
“殿下不需自苦,妾覺得這樣就很好。”
景素哪里會不明白,他寵著她,卻不肯露出行跡,這固然是因為他性子深沉,不愿以真實好惡示人,實則也是為了使她免于成為眾矢之的。一個儲君身份的男子,能夠給她這樣有所著意的寵愛,已經(jīng)夠了。
“那么我送你的東西,不要再拒絕了。”崇吾猶豫了一下:“我喜歡看著自己寵愛的女人歡天喜地的收下我贈與的禮物。”
景素促狹的笑了:“那我就不要什么加薪加俸了。不過殿下就別送那么貴重的東西了,我都沒什么機會佩戴。”
崇吾心滿意足的笑了,便有點得隴望蜀:“要是你有了位號的話就有的是機會佩戴著出去好好給她們開開眼了。”
“不要!殿下答應(yīng)我的。”見崇吾看起來有點失望,便又笑嘻嘻的說:“殿下不是說我國色天香嗎?那什么也不用佩戴也是美的。”
崇吾不由自主的斜睨著她,口中嘖嘖有聲:“你不會當(dāng)真了吧?我的阿素平日里謙和禮讓,我以為你有自知之明的。”
景素也換上煞有介事的表情:“那怎么辦?這國色的名頭我當(dāng)著當(dāng)著就當(dāng)真了。”
崇吾心情大好,便放開她,坐在自己書桌前,讓景素研磨,開始臨字帖,才臨了幾個字便又細瞧了瞧景素:“難不成你真是國色天香?要不你說孝王那廝為什么見了你就沒完了?你還穿著內(nèi)侍的衣服他都看的兩眼放光。孝王成天干些偷香竊玉、品鑒女子之事,照道理是有幾分眼光的。”
景素停下了手中的活,深望了崇吾一眼:“殿下,從前有個愛花之士,最愛種天下名花,芝蘭玉蕙、牡丹芍藥、芙蓉海棠,應(yīng)有盡有。有天得了一株朝顏花,見此花望日而開、日落而合,覺得神奇,珍護若寶。誰知有一個牧牛人經(jīng)過他籬笆,他就喋喋不休,嚷著說那朝顏花是他花園中的名花之最,說那牧牛人想偷。那牧牛人十分鄙夷,說‘原來先生是想要這種花啊,我們那野外田里到處都是,各種各樣、各種顏色,數(shù)不勝數(shù)。也不叫什么朝顏花,我們都叫牽牛花,我們的牛都不吃的,就你當(dāng)成名花,怕別人惦記。’”
崇吾起初還聽的入神,殆及此時,不由絕倒:“我就是那把牽牛花當(dāng)寶,沒見識的花農(nóng),孝王就是那放牛的對吧?那么我竟不知道牽牛花是國色天香呢。”
景素自己也笑起來:“我這故事雖粗,但卻合情合景。”
崇吾一把將景素拉至膝上,道:“那怎么辦?我就想吃這牛都不吃的牽牛花怎么辦?”
景素見他目光幽深而動情,忙羞怯怯的說:“殿下不練字了?”
一語未了,便被崇吾吻住,一半截話被被吞了回去。
當(dāng)然這里到底是書房,崇吾也不會真怎么樣,不久便放開了她。仍令她研磨,自己倒真老老實實地練起字來,練完字后就專意讀書,做札記,記質(zhì)疑。景素倒不急著回自己書桌,只在旁邊為崇吾洗筆、研墨、遞紙,鎮(zhèn)紙。她望著崇吾線條分明而又清朗如玉的面龐,以及低垂眼瞼卻光華熠熠的目光,心里暗想,或許就這樣安度歲月就很好。景素最初留下來,多半是為勢所驅(qū),那時候為了換取秦樞的自由,如果得用她的命來換的話,崇吾大概也下得去手,而她雖然是迷迷糊糊地侍寢,但也沒了別的選擇;及至后來,她不要任何名號,也只是想維護家族、成全崇吾,并沒有為自己打算;可是如今,就這樣守在他的書房里,等著他偶或回來,可以常常看見他,她只覺這大約也是對她最好的歸宿了。如果真的有名位的話,哪怕是太子妃大約也沒有這樣等待的歡愉了,更不得時常相守的靜好。于是她偷偷地慶幸這難得的良會,是她用他所不知的隱忍克制、從容堅守得來的,是從眾人眼皮子底下偷來的良辰美景。
崇吾合上了書,將筆擱下,景素正在添著碳,見他停下便又回來給他洗筆,他的桌子上放著一甌清水,碧清碧清,天光尚好,雪映晴空,景素竟能從那水中看見自己的面影,一張年輕的臉。她將那軟軟的筆毫沒入水中,只一瞬間,那面影消失了,一甌清水被墨汁迅速暈染一黑。
她有的是時間,大把的時間,去讀崇吾讀的書,去想崇吾之所想,再慢慢走進他那于她而言,尚未知的世界;慢慢走到他因秦樞而封閉了的內(nèi)心去。讓他,直到她老了,也不會厭棄她。
“不用換墨了。”崇吾一身輕松的說:“叫他們進來拿去收拾了吧。”
景素答應(yīng)著才要去,崇吾又補了一句:“叫王中達親自來吧,今晚你去寢殿,我讓他安排一下。你先回去換件衣服,要那件珠粉色的。”他說著溫柔的笑了。
景素自然明白為什么要王中達去安排。從前她和崇吾的肌膚之親,雖然人人都猜到確有其事,但就像沉默在暗處的影子一樣,人人都知道,但是誰也看不見,誰也說不出。但今晚不同,在王中達的安排下,必然也就記錄在檔,落在明處了。
也好,她仰起頭看著門外的天空,省下了眾人捕風(fēng)捉影。而崇吾對她定然有分寸,他經(jīng)過秦樞和紀良媛的事,到了她,必然更加懂得深藏和收斂了。而那件她無意間穿的家常衣服,他居然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