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八)太清墟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28 18:37 字數:3036
八 太清墟
景素見崇吾坐在床邊半日不言語,只侍立一旁,不同先前一樣親近。正無話間,卻見崇吾“啪”地拍了一下床板:“你躲那干嘛?我是老虎吃了你?見了孝王怎么不這么躲著?”
景素知道此時說什么也沒用,越說越錯,便沉默著走到崇吾身邊來。崇吾見她怯生生的,不忍心,輕輕拍了拍床沿令她坐到身邊來,壓著滿腔的怒氣,語氣和緩的說:“我知道今天的事你受委屈了。”
景素柔聲道:“沒什么委屈的。只是殿下不要這樣生氣才好。”
崇吾目光柔和的看著景素,拉著她的手,滿心憐惜,忽然又目光一沉:“我早晚拔了他滿口的牙。敢對我的人動手動腳。”
景素勸道:“不要為這些小事傷了兄弟和氣。”心里卻知道,大約兄弟們的和氣是到底傷了,恐怕并不僅是為了這小事,孝王遲早是要被送到風口浪尖上的。
崇吾聽了景素的話卻笑了,只是那笑中殊無歡愉,反而透著寒意:“兄弟和氣?你知道嗎?紀良媛娘家干的那混賬事 ,就是他找人背后攛掇的,被鬧出來多半也和他脫不了干系。”
景素忽覺背后發涼,聲音雖小,話語卻沖口而出:“他意在殿下?他有不軌之心?”
崇吾搖搖頭,若有所思:“目前看不出。照道理他不會有什么非分之想,庶子中比他大的多的是,怎么也輪不到他。而且他也沒那么蠢。我看他狂是狂了點,但無意于儲位。可他為什么去害紀良媛?紀良媛也罷了,是遲早的事。但我覺得他今天對你,”崇吾轉過臉來沉思著說,“很不尋常。”
景素身子一顫,想起孝王背著她說“似曾相識”的話,盡量讓語氣平靜如常:“我從沒見過孝王,更沒得罪過他。”
崇吾若有所思的說:“這我知道,但我還是擔心他來搗亂。這個孝王有時候行事出人意料。”
景素輕輕靠在崇吾身上,看著崇吾仍被固定著的手臂:“我又沒有娘家人讓孝王有機可乘。殿下不必擔心,倒是殿下自己愛惜自己,以后……自然就保全我了。”
崇吾豈不知,如今少生事,萬事穩妥平靜于他最為有利。今上如今打發孝王來,便是有心。原本巡狩安防關系帝王安全、社稷穩固,本不由一人專司,一方專職,所以由駐軍設防,崇吾監管。后期自然有今上信任的朝廷大員來按著布防圖實地察看,今上出行前夜,則由負責今上戍衛的禁宮御林軍前來察看布防,并做最后部署。此時正是布防驗收階段,今上不派朝廷大員,卻令孝王前來,自然是別有深意的。崇吾也知道當年建儲時的血雨腥風便注定了他們曾經的父慈子孝早已終結。今上欣賞他,也為他謀劃。處心積慮的打壓,除了為維護皇權唯一之外,或許也是在觀察和磨練他的品性和能力。甚至當年對以潁川秦氏為核心的士林派出手,除了因士大夫文臣力量對皇權的掣肘外,大約也是怕秦氏所處的文人集團勢力做大,又有擁立之功,一旦左右新君,必會架空新君權力,畢竟當年今上就嘗過被文臣擁戴后又處處掣肘的滋味,大約這也是“父母為子女計之深遠”吧。但是不可否認,今上有時是忌憚崇吾的。一個能力出眾,眾臣歸望的嫡子,雖是今上所希望的,但也是今上所不愿見的。今上,雖然文治武功比不上先帝,但這駕馭群臣、平衡權力的帝王之術卻遠勝先帝。崇吾想著想著就不由笑了,但在景素看來,這笑容,卻是含了幾分不可捉摸的異樣與古怪,不由打量著崇吾,卻一無所獲。
“阿素,你在這玩的高興嗎?以后就難得來了。”崇吾又換上了那面對景素才有的簡單、輕松、無害。
“我們要回去了嗎?”景素聞聲知意,語氣中滿是遺憾。
“嗯,清場已經結束,孝王都來為君父驗收了,等驗收之后我們就得回去了。”崇吾語聲幽遠的說:“過幾日陛下巡狩時,這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個景素是明白的,那時自然是另一番熱鬧景象了,誠如《大獵賦》所云:
河漢為之卻流,川岳為之生風。羽旄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乃召蚩尤之徒,聚長戟,羅廣澤,河雨師走風伯。棱威耀乎雷霆,烜赫震于蠻貊。陋梁都之體制,鄙靈囿之規格。而南以衡霍作襟,北以岱常作祛。夾東海而為塹兮,拖西冥而流渠。麾九州之珍禽兮,回千群以坌入;聯八荒之奇獸兮,屯萬族而來居。
帝王巡狩自然是盛況。但那時候這里就不再是景素紅衣獵獵、馳騁縱馬、明眸善睞,令崇吾心滿意足的草野了。一切個人的深思靜默、喜怒哀樂都將被掩蓋在這蒼茫獵場的熱鬧所清洗,了無痕跡。帝王狩獵的盛景自會淹沒如此時她與崇吾靜靜相守的偷安時光。
“殿下答應我一件事好嗎?”景素有些黯然地說。
“嗯,說說看。”崇吾看著她年輕的面影,用使她內心感到安定的聲音說。
“如果哪天我死了,就葬我于這太清山吧。”景素靜靜的笑著說。
看著她無憂無痛、笑意平和的樣子,又想她十七八歲的年紀,崇吾心里居然像被什么狠狠的拽了一把一樣的難受,仿佛有什么東西堵上他的心窩,但他面上卻不肯顯出來,仍舊調侃著:“照年齡來說的話,也是我先吧。不過留下你獨自思念我,倒還真不忍心。”他這樣說著就愉悅的笑起來,仿佛憧憬到景素孤苦伶仃地對他思念無盡是一件極快活的事情。
景素幽怨地看著崇吾:“有那么好笑嗎?”
崇吾看她忍無可忍還必須忍耐的樣子,更高興了:“想你在我身死之后悲悲戚戚的樣子,還不夠我高興嗎?難道我死了,你還沒心沒肺的倒好?”
景素本來氣惱的,只是礙于二人身份的懸殊不敢發作罷了,但見崇吾如此奇特的思考路線也是令人哭笑不得了,居然有人說起自己死后之事那么開心。見他竟然這樣賣力的調笑自己,也不由會心地為之一笑。
“不過我還是多活幾年吧,把你熬得老一點。”崇吾朗聲道,“否則萬一我死了,你還年輕,孝王那混賬東西再向你伸手我就護不了了。”
“殿下,我真不認識孝王。”景素這次真的是認真惱了,顧不得身份,嗔怪起來。一提及孝王,景素心中不禁一緊,只覺如墜寒冰。她雖沒敢抬頭細看孝王容貌臉面,但也能感到他目光中的徹骨寒意。而崇吾所介意的的竟是防著孝王對她有意,但她自己卻沒有一絲一毫覺出孝王對她有什么男女傾慕之情。然則她何時得罪過孝王了?還是孝王天生就那個樣子?畢竟從小失母,又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在長大后難免有些陰郁涼薄。一念及此,景素不由又是心里一陣輕松。
崇吾一直細察景素臉上不斷變化的豐富表情,并不打斷她,而是極有興趣的看著,直到景素回過神來,才回到那個最初的問題上,語氣仍是漫不經心地,還帶著幾分調笑:“你說太清山的事,我不能答應你,因為你得陪著我。”見景素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又笑著補充道:“你死了也得陪著我。”
景素大驚失色:“怎么可以?殿下將來得登大位,萬歲千秋后,自有皇后合寢。”
崇吾用手指點住了她的唇,不令她再說話,而他自己竟也良久無言。直到過了很久,他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笑著說:“你說的對,我還有故太子妃和太子妃。你說的對,我答應你了,只要我活的比你久。”
說著他站起身來背對著她,屋子里沒有點燈,他的背影高大而深沉,卻又模糊而虛浮,景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阿素,是我忘情了。你知道,你是我出于自愿地,完完全全得到的第一個女人。我的兩任太子妃,是今上硬塞給我的;其他的姬妾,我從未放在心上;紀良媛,我寵了她幾年,她實際上是個替身;只有秦樞,她讓我嘗到了情愛的美妙滋味,我對她刻骨銘心,她卻不顧而去;只有你能留下來陪著我……”他說著長嘆一聲,不等景素回應,便大叫王中達來侍奉盥洗。
景素原想再說什么的,只說得一句:“殿下,我……”便被崇吾揮手打斷了。
“你什么也不必說,我都知道。”崇吾道:“不過你口氣不小,知道這太清山曾是先帝為不能長眠于此而倍感遺憾的地方嗎?要不是欽天監和那幫風水師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也許這里就是仁顯昭烈武皇帝的陵寢。如今便宜你了。”
他說著轉過身來,意味深長的望著她笑。
景素一句話噎在那里,又聽他這樣說,怔忡半日,再想說時,內侍們早已捧著盥洗器具魚貫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