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那頂草帽(2)
作者:
mengna 更新:2021-07-19 11:26 字數:2540
招工走的那幾日,我心里很難受,總有“勝地不常,盛筵再難”的感傷。
走之前的那個月夜,泥土的芳香從小木窗里悠悠地飄進來,我簡單的行裹裝滿了喜悅和惆悵,還有那張戴著草帽的照片也放進了相冊里。
本想將照片贈送給棠,卻又覺得不妥當,我們只是相逢卻不曾相戀。帶著心里的朦朧走向將來彼此陌生的遙遠。
月亮趴在我的小木窗口惆悵,棠卻來了,不再總是站在村口遙遙地望著我亮燈的窗口。
我認識棠兩年來,這是棠第一次走在窗下,走進屋子,也是最后一次。
棠輕敲我的窗,我屏聲靜氣地側耳靜聽,又是幾聲,像風的嘆息。
是我,棠輕輕地說。
我聽出是棠,跑出去。
棠站在窗下,灰白的臉色,模糊的眸子,清清的月亮把他的影子淡淡地倒映下來。
快進吧,這么晚。我說,不是責備,是感激。
棠隨我進屋,懷里揣著一桿竹笛:沒有什么送給你,給你吹一曲。
我的嗓子哽咽得疼痛,棠的笛簫如訴如泣。
棠臨走時,望著我墻上掛著的那頂草帽說,還我吧,你也不可能帶它回城。
送棠出村口,我們凝望皎皎的月光,珠淚一串一串,心里的祝福一聲比一聲長。
幾十年過去了,那頂草帽仍然炫麗在照片上。
夕陽丹紅地從我的窗口照進來,殷紅殷紅,讓我不禁想起棠家的后院,那條小荷塘上也泛著同樣的金輝。我合上相冊,推門出去,異國他鄉的月光泛著銀光,仿佛那一年我一個人走在農村的曠野里,享受著寧靜的夜風撩起我的衣裙,夜露打濕我的腳跟,長發披在肩后,像披著一抹黑亮的絲圍巾,在風里搖曳著,我的思緒也搖曳著。
時光如流水在我生命之河里靜靜地流淌,往事偶爾也在流水里徜徉。
那些抹不去的記憶如同藕根一樣,在心潭里扎根、萌發著看不見的芽苗;從靈魂里抽出白嫩的細莖,如同生命的筋絡一樣清晰而不可或缺;它漸漸長出生活的 葉,開出一朵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一片傲骨的清蓮;回憶宛若秋空中溶溶的月光,溫柔而清麗地跟著歲月走,那些活在歲月里的故事落入記憶的河里,濺起淡淡的 漣漪。
人,在這漣漪的波紋里潛行。
我從不曾想,我和棠會有一日重逢。而彼此的居住地卻近在咫尺——同在一個城市,棠竟然還是我弟弟的新街坊。
母親說,有個叫棠的男人,好像認識你,他的菜攤就在這條街的菜市場里。
人,有時候,走不出舊時光,抹不去舊痕跡。人們都說,人走茶涼,時間無痕。但茶涼時,還有淡淡的余香,無痕里也有舊痕的模樣。
我跟著母親來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每一個攤位都寫著兩個字“繁忙”。
母親在一間菜攤前停下,她熟悉地和人打招呼,被女老板請進里屋喝茶、說話。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傻傻地看著眼前忙碌著的男人。
棠正專心致志地稱菜,收錢,爽快地答應那些習慣了討價還價的老婆婆、大媽們。
棠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我,即便棠注意到了,恐怕也難以辨認出我是誰,就像我難以辨認眼前的菜老板就是當年的棠——曾經才華橫溢的年輕老師一樣。
一晃25年過去了,曾經的小姑娘,小伙子已經變成大爺和大娘。
算來棠才47歲啊,卻滿頭銀絲,胡子拉碴,一雙深邃的眸子已經染上灰灰的滄桑,瘦削的臉上早已刻著歲月的深痕。
笑,浮在棠的眉梢;善,留在棠的秤桿上;真,寫在棠心里;美,體現在棠送走每一個顧客的一舉一動上。
而我,同樣銀絲簇簇,半老徐娘。
我忘了街上的行人,忘了棠的妻子正和我母親聊天,我眼里的濕潤一行一行。
我的往事泛著酸楚,我的現實卻鋪滿陽光,而眼前的棠卻讓我如此地憂傷。
棠折斷了我想象的翅膀,也蒙住了天上那一片鎏金的輝煌;我捕捉不到他曾經驕傲的眼神,剩下的只有洶涌的悲憫,飄零的碎屑,堆砌成祈福的長城。
我知道,我會永遠珍藏心底曾經的荷塘。
看到他,我對他久違的感激之情涌上心來,是棠的體貼和關心,讓我在特殊的年代得到特殊的溫暖和照顧;是棠的真情,讓我懂得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多么寶貴。因此,我珍惜我今天擁有的一點一滴。珍愛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愛人。
你可好?當我們互相驚嘆彼此后,棠問。
你可好?我反問,仍然像從前那樣傻傻地笑。
棠說,早起,我愛人對我說,我好像聽到喜鵲叫,必有貴客到。我還笑她說夢話,城里哪看得到喜鵲?看來,喜和貴倒真靈驗了。起碼我有四大喜事中的一喜:他鄉遇故知。
我笑笑說,等你們忙完了,我請你們去吃飯,喝一杯,久逢知己千杯少嘛。
他們共育有三個孩子。
我快要沖出口的笑話:超生游擊隊啊?然而,卻被他們夫妻倆有些沉重的表情噎住了。
棠說,大女兒在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小女兒馬上面臨高考。
說完,棠低頭停了半晌,眼里卻有些濕潤。我的心跟著他莫名其妙地往下沉。他說,我的兒子,去年被人打,他一怒之下又誤傷了人,現在正被勞教。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們夫婦倆,傻傻地愣了半晌,才說,男孩子總是比女孩子調皮一些,況且他還未成年。等他受教育出來,說不準也是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好男兒。這樣不疼不癢的話,他聽了,倒還有幾分地感激。
他抽了一截煙,突然非常爽朗地笑起來,變了聲調說,我這一生唯一的愿望,盡力讓兩個女兒能夠在學校里安心學習、生活,將來是否有造化全憑她們的福 分。兒子還有半年就出來了,想帶著他走南闖北,讓他懂得生活的艱辛,將來能挑得起家庭的重擔。過些年,我和他娘,告老還鄉,仍然守那一畝二分地,“日出而 作,日落而息,鑿井位飲,耕田為食!
我在心里感嘆,時間和環境真能改變一個人,曾經的老師,如今的菜老板,面對這樣的改變,他坦然得像一顆晶瑩剔透的鉆石,生活艱難的粗糙早被他樂觀的心態磨練得無痕跡。
我突然更加對他肅然起敬,他仍然是我心中的才子,理智的老師。
生活讓他學會了充實,懂得珍惜一點一滴。
我本想問問,是否還常吹笛簫?但轉念一想,他的人生不就是一曲幽婉的簫音嗎?
那天走,棠送我,我沒告訴棠,我和棠東西兩岸相隔著。
他只說,那頂草帽,我一直珍藏著。
我沒有告訴他,那張戴著草帽的老照片,我時常翻看。
我在返回荷蘭前帶著禮物再次去拜訪,其中也給他勞教的兒子買了一本書。
而棠已無蹤跡。
母親說,市政府要規劃,街道要重新修整,這一帶的菜攤被撤了,他不得不搬走。
臨走時,他特地去和母親說了再見并帶問我好,但他沒說去哪里。
在飛機上,我望著機窗外厚厚的云層,濃濃的冰峰,那頂草帽也許鎖在這里合適。
棠不知又漂泊在何方?我和棠,注定是人海茫茫,無處尋訪,也無須尋訪。
幾回回夢里,常聆聽笛音;多少月夜,常凝望佇立。祝福遠方的人,永遠平安。
再翻老照片,那頂草帽,那個飄夢的年代,那些記憶,仍然年輕;心中的感激,仍然滾燙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