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里所系
作者:
彊疆 更新:2024-03-24 09:57 字數:3179
第5章 千里所系
江寧府衙不遠有個清溪坊,清溪坊里有個規模不大的二進四合院,當年植下的幾株槐樹已掩映門庭,蔥蘢一片。這便是早年王荊公的父親王益做江寧府通判時置下的宅子。
這天,午膳時間已到,膳廳長長的餐桌上,早已擺好飯菜。荊公的次子王旁端坐在桌旁;陸佃、沈平、龔原等幾位學生遠遠站在一邊,輕聲說著笑話,偶或偷瞟一眼桌上的飯菜,惹得喉管中的喉節快速地來回一陣滾動……
這時盈兒從后廳出來,對桌上菜碗掃視一眼,眉頭微微一蹙,將二哥王旁面前那碗青椒驢肉絲端起,調放到桌的上方。
王旁瞪眼問道:“干嗎?”重新將青椒驢肉絲端到自己面前。
盈兒道:“二哥,這青椒驢肉絲要是放你面前,爹爹又吃不到了。”說著,又將端回原處。
王旁不再爭辯,只是伸手滿滿搛了一筷青椒驢肉絲塞進嘴里,故意看著小妹大口咀嚼起來。
盈兒嗔怪道:“哥,就不能等一下?爹爹還沒來哩。”
王旁閃著眼睛,故意響亮地嚼動兩片嘴唇,沖小妹調皮地說道:“好吃,好吃,就不把你這饞嘴佬吃。”
王夫人吳氏出來。這是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女人,面貌嬌好,體態豐腴,一臉慈祥,見幾位學生站著不動,說道:“站著干嘛,還不坐下吃飯?”
大個子龔原說道:“師娘,師傅還沒來哩。”
王旁看了看堂上的鬧鐘,不耐煩地說道:“爹爹又忙什么呢?為何還不出來?”
胖子陸佃道:“師傅準又是在研究朝廷之事。我們等他,不急。”
正說著,就聽后面天井處傳來腳步聲,大家知道是誰來了,一起將目光轉移過去。
就見來人頭戴幅巾,身穿灰色長袍,四十多歲年紀,中等偏高身材,四方臉膛棱角分明,濃眉高挑,兩道目光亮如青劍,三綹胡須分外疏朗,微黑的臉龐更讓人感覺到他的剛毅與威嚴。
這位正是韓維竭力向神宗帝舉薦的工部郎中、知制誥王安石王荊公!
荊公王安石,字介甫,北宋乾興二年出生,祖籍江西臨川,二十二歲進士及第,先后任知縣、通判、知府、江東刑獄提典、支度判官、知制誥等職。因任江寧通判的父親王益去世后葬在江寧牛首山,此后王家就定居于江寧。嘉佑八年八月荊公之母吳氏在東京汴梁去世,荊公與兩個弟弟安國、安禮及長子王雱于同年十月扶靈柩歸江寧,將母親安葬在父親墓右,并在墓旁搭廬棚守孝三年。守孝期滿,二弟安禮及長子王雱先后回地方視事,荊公仍然留在江寧。
丁憂過后,英宗多次召荊公返京復職。這位本就立志辦大事的荊公看到這個積貧積弱的大宋,何嘗不想立即回京為國效力,但想到那個本可革除大宋沉疴的“慶歷新政”,因觸碰到權貴們的利益而僅僅維持十六個月就暗然夭折的現實,又想到自己任江東刑獄提典回朝后,憑借多年在底層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而寫成上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呈遞給仁宗皇帝,希圖通過變法重振大宋雄風,可苦苦等待數月,見那《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如石沉大海,已是心恢意冷,只得以身體不佳為由而一辭再辭。治平二年十月,朝廷令荊公回朝擔任知制誥,荊公又得知英宗帝放著“兩積三冗”不聞不問,卻為自己生父的一個名份,讓大臣們翻來覆去整整爭論了十八個月,大臣們不僅不為此感到厭惡,反而樂此不疲,覺得只有這樣無休無止的爭執,才能讓皇上發現自己的存在、讓自己過得充實、有趣——試想,這樣的君王,這樣的臣子,與其為伍,還能為國家大展宏圖有所作為嗎?于是荊公再次以生病為由,謝絕返京為官,只在江寧設館教學,打發時光。
打發時光,對他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但對荊公來說,那簡直就是一種炸心炸肺的煎熬。荊公雖遠在江南,但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千里之遙的朝廷,牽掛著朝廷之中那些大事小事艱難之事!
在二十多年的宦海游歷中,荊公清楚地意識到,宋朝本可以成為一個有別于強漢盛唐的趙家王朝,但自“杯酒釋兵權”后,趙氏家族就進入一個難以思議的怪圈:為了鞏固趙宋天下,趙氏家族竭盡全力去削弱他的士兵、他的將領、他的民眾的力量!如此代代相傳,不得不使那些本可以大有作為的官員、將領、士兵、百姓,逐漸變得麻木、僵化,直到養成一種懦弱無力、毫無斗志的習氣,直至把外國的凌辱看成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而絲毫不必掛在心頭的麻木、僵化與僵死,而整天如行尸走肉般浸泡在那種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百無聊賴的“太平盛世”之中!
直到趙頊立為太子時,荊公才接到好友韓維的一次次來信,說此位太子是何等的勤勉,是何等的胸懷大志,他不僅是日夜苦讀,更是喜讀韓非的書籍。太子即位后,韓維更是在來信中大贊這位聰明睿智胸懷大志勵精圖治的一代圣君……每每看到這些,荊公便是熱血沸騰,激動得雙手搓臉,難能自已,更是希圖有朝一日,能面見這位圣君,與這位年青的圣君促膝長談,傾訴衷情、豪情乃及自己的理想抱負。
這日,荊公正在書房被韓維那些褒獎新君的書信看得如癡如醉,忽然腹內轆轆作響,這才想起該是吃飯的時候了,于是放下書信,來到膳廳。
吳氏見相公遲遲出來,埋怨道:“忙什么呢?又忘了吃飯?”
荊公也不答話,只是將衣袍撩起,走到膳桌上方,稍稍挪動坐椅,向生徒們做個手勢,悶悶地說一聲:“都站著干嗎?吃飯。”
生徒剛坐下,荊公發現少了一人,問道:“蔡卞呢?”
精干的李定回道:“師傅,蔡卞買書去了。”
荊公“哦”了一聲,說:“那就先吃吧。”
大家這才一一捧碗吃飯。
端起飯碗的荊公也不細看,搛筷面前那碗青椒驢肉絲塞進嘴中,大口咀嚼。
王旁和盈兒見爹爹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樣,想笑又不敢,只得以飯塞嘴。
大家正悶頭吃著,就聽門外有人叫喊:“師傅,出事了,出大事了!”
眾人一看,正是蔡卞回來。
蔡卞字元度,這年十八歲,生得白凈、機靈,且又聰穎敏悟,讀書過目不忘,自小就是一個書蟲,能把《三字經》、《千字文》等啟蒙讀物倒背如流,《四書》、《五經》等經典更是爛熟于心。他是荊公最得寵的生徒之一。
聽說出了大事,荊公立即放下飯碗,坐直身體,閃著兩道威嚴的目光問道:“出了何事?”
“昨天晚上,不知從哪里來了一支起反的隊伍,搶了上元縣幾家錢鋪!”蔡卞說著,雙手將一張小報遞到荊公面前。
荊公接過飛速瀏覽。
聽說有人搶了錢鋪,王旁和幾位生徒紛紛問道:“搶了哪家錢鋪?搶了多少金銀珠寶?”
蔡卞指著荊公手中小報說道:“那上面都有著哩。”
荊公看似威嚴,但與生徒們的關系卻極其融洽,聽說小報上已登得清楚,十多個生徒一個個擠到師傅面前,七嘴八舌問道:“師傅,搶的是哪家錢鋪?官府派兵去鎮壓了沒有?”
聽說起反隊伍搶了錢鋪,王夫人和盈兒急了,說道:“真要是把錢鋪搶了,那是要出大事的呀!”
荊公嘆了口氣,將小報遞還蔡卞,說道:“給大家念念。”
蔡卞早已記住報上內容,也不看小報,張口就說道:“昨晚來了上千人的造反隊伍,那領頭的叫周莊,他們不僅搶了上元的幾家錢鋪,還燒了唐家好幾個莊園……”
陸佃問道:“周莊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膽?這不是造反了嗎?”
李定憤然駁道:“窮富不均,能有不反?大宋這些年造反的事,哪年沒有,此有何稀奇?”
沈平奪過小報,看了幾眼,說道:“搶的是唐家錢鋪,燒的也是唐家的莊園。太好了。我們早就聽說,那唐家極有錢,主人唐廣雖是住在杭州,但與朝廷高官早有勾結,偽造了大批假度牒,騙取了大批農民的土地,他的錢鋪、莊園遍布全國各地,每年都靠高利貸進行盤剝,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現在他將國內的錢鋪、田園交給手下看管,自己又出海做南洋生意去了。”
蔡卞接話道:“師傅不是說過,我大宋所以走到眼下這‘積貧積弱’的地步,很大一部分就是如唐家這樣的大商人所為!這種壟斷市場、高利盤剝的現象一日不除,我大宋江山遲早就會被這些官商給葬送的!”
陸佃聽蔡卞這一議論,立馬道:“既然唐家和朝廷官商勾結,這錢鋪一搶,朝廷定會派官兵來鎮壓,這批起反者又該死翹翹了!”
龔原很是不解,問道:“師傅,你總是教我們好好讀書,好好讀書,可讀書不能為國家效力,這讀書還有何用啊?”
眾生徒同聲說道:“是啊,讀書不能救國,那還有何用啊?”
“……”
正爭論得熱烈,家人王水來報,說:“老爺,朝廷圣旨到了,藍公公正在門外候著哩。”
荊公“啊”的一聲站起,抖動袍衫,對家人和生徒們說道:“快擺香案,準備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