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話越說越多
作者:
魯麟 更新:2020-09-04 17:14 字數:3967
老四回來,老四帶著他的女朋友回來,一大家子沒有給老四架點勢,沒有給老四一點面子,反而臉不臉嘴不嘴的,差點兒惹出事兒來,你說說,這怎么能不讓我們的父親生氣呢?
送走了老四和老四家的,我們的父親于是一家一家地上門數落了。當然,他不會把腳伸到他那個弟弟的屋子里的。我們的父親,自從他出去當兵的那時候起,就一直沒有看得起過他那只喜歡賭牌的弟弟。
沒想到,父親的話還沒有說完,便遭到了更有力的回擊:
“父親大人哎,你怎么還站在老四的立場講話的呵!老四這次回來算什么?他是回來顯擺了。他回來顯擺,我們還要替他抬轎子、吹喇叭?”
“你們就盡放屁。人家大學生做了這么多年,要你抬轎子吹喇叭?人家是想借著這么個機會,跟你們修好了。你們呢?一個個臉不臉嘴不嘴的?你們兄弟就是想一輩子都這樣,一個不粘兩個不靠?”父親也沒有客氣。
“算了,父親大人哎,你跟我們的德鳳叔叔,不也是一輩子一個不粘兩個不靠?連我們的祖母奶奶都說你們,無仇不成弟兄。你還好意思說我們?”還是老大,一說話,一準會把我們的父親頂到南山墻。
“老大你不開口還拉倒,一開口就像放屁。你叔叔好跟你們老四比的?一個地一個天。我不是埋汰他,我的四兒子,上了大學,娶了大學生。他呢?他一輩子就是個煙鬼、賭鬼,拿什么跟我四兒子比?”
“哎哎哎,我的叔父大人,別這樣說,還沒有結婚,別說娶了個什么大學生不大學生的話。八字沒有一撇哩!”老二家的來了一句。
父親看看老二家的,又看看老大家的,明白了。這兩個兒媳婦,他終于是看明白了,她們怎么會對老四一家熱情相待呢?當年,老大家的親自跑到馮家村把老三的親事給毀了,現在,她們一樣的,巴不得老四這門親事也黃。她們怎么會巴望著你方家攀上一門高親呢?都說是女生外向,可是,你看看,成了自家的兒媳了,也沒有向著婆家,還是外向。
沒等我們的父親氣回過來,老二來了一句:
“就是,這不過年不過節的,走動什么?還拿一網兜的煙酒,我們這些老百姓,喝不起這樣的酒,抽不起這樣的煙。”
“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回來干什么?”老大問道。
“人家談了親事了,人家當然要上門。上門的日子還要逢年過節嗎?你們當初談婚論嫁的時候,是逢到哪一個節刻啦?你們就算了。我認得你們了。你們就一點沒有做哥哥嫂子的樣子。你們要曉得,老四這次回來,是給你們鋪個路架個橋,過去的一筆勾銷,今后重新來過,你們這次只要上個坡,下個橋,兄弟之間,以后就熱熱鬧鬧地來往,也讓你們的媽媽在九泉下閉眼。可你們……”
“算了,父親大人,我們的爺爺好歹也是個教私塾的先生,也沒有把你們老弟兄兩個教得知書識禮孝悌為本的。老四現在也是個教書先生,他又能有多大能耐,能把弟兄四個的關系擺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兄弟們鬧成這樣,我們做哥哥的都有責任,他老四就沒有一點兒責任?”
我們的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想說卻再也沒有說下去,便一甩手,走了。走出幾步,想了想,又折回頭,想說什么的,又搖搖頭,嘆個氣:“好!好!好!不說了!什么都不說了!以后,兄弟各房點燈各房亮吧!我不操你們的心思了。”
老二慢慢地接過話來:“不說最好,最好是別再多說什么了,都是我們不好,不就行了?你不就一直這樣想我們的?老四好,就他老四是個做種的茄子。這可是你這個做父親的親口說的。你還指望我們什么呢?在你心里,還不是那個老四才是你的兒子。別當我們不知道……”
父親再也沒有說什么,拉著老三回家了。
本來,我們的父親想借今天這個事兒,一來把個理兒給擺一擺,二來教訓一下老大與老二的,沒有想到,話倒是越說越多了,話越多,越是扯不清了。
奇怪的是,平常老大跟老二都是死對頭了,特別是那兩個妯娌,更是生冤家似的,可是,在對待老四這件事上,竟然出奇的一致。
說到這里,你可能就明白了,我們的老四雖然是在水廓鎮中學教書,但從那時候起,他就絕少回蒲塘里了,只有逢年過節,回來看看父親與老三。看完了,留下幾塊錢或十幾塊錢,立即就走,他不能麻煩老三和父親他們,至于老大和老二家,他是再也沒有伸過一腳。
總共就三里路,一抬腿便到了。可是,他就是不回。他也很少跟水廓鎮的人有什么來往。
有時候,我們聽說,他又去江淮了,是去他上大學的那個學校里,跟他的女朋友度周末了。
我們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開始隱隱地覺得,老四雖然是回水廓鎮了,雖然就在我們面前不遠的地方,甚至就是在眼皮子下面,但,老四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了。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勢必會走另一條路。
你看,他就把日子過起來了。他沒有要老方家一根筷子,他也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就已經把日子過起來了,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他在他的世界里,自得其樂,他在他的日子里,再也不需要看我們幾個哥哥的臉色,再也不會與我們幾個哥哥發生這樣那樣的糾纏。他雖然就生活在三里外的水廓鎮,但他是遠遠地、離我們遠遠地生活著……
我們老二家的,也就是成粉英了,倒是有幾次面對面撞到了老四,都頂著面了,額頭頂額頭頂地碰著了,但就是不說一句話,兩個人,都沒有開腔。據說,有一次,天還麻花亮,老二家的又挑了個菜擔子去水廓集市上賣。那時候,集上還沒有一個人。可巧老四從東邊走過來了。那一次,老四應該是起大早去水廓鎮西首的輪船碼頭趕第一班幫船去江淮。叔嫂兩人就這樣差不多額頭頂額頭地碰上了。老二家的計較老四先開口叫她一聲二嫂,老四哩,想到那一次回蒲塘里當著舒君君的面被全家人擺了一道,心里也正在氣頭上,又想起她那句還沒有娶回家的話,于是,就想,我還喊你嫂子啊!做夢去吧!老二家的眼巴巴地看著老四一步步走過去,心里倒也是一肚子難過。回到蒲塘里說了半天的難過話。
這能怪我們的老四嗎?那天他們離了蒲塘里的話,父親都一五一十地傳到了老四的耳朵里。你不是說我還沒有娶回舒君君嗎?我現在就是去舒君君那里,我就鐵定了要娶這個女大學生到方家門上,我就要讓你們這些做嫂子的看看。還有,過去的,點點滴滴,曲曲彎彎,老四都記著哩!
那么多陳年谷子爛芝麻,老四還都一五一十地記著了。譬如,那年暑假,老二家的因為不服氣老大家的搶了公公這里的一個大鋼盆,便也非要搶走一個大木桶,弄得老四回到家的時候,連洗澡都沒了辦法,跟老二家的討要。老二家的如果是個人,就算不還回洗澡桶,你也可以先把個洗澡桶借給老四先用。她倒好,不但沒有給,不但沒有借,還落頭落腦地出死勁地把老四痛罵了一頓:“你個四小子,你什么東西,老德麟都不敢來要,你憑什么……”
想到那天的事,老四還是有點后怕:那天與成粉英好在沒有動手。真要動手,老四怕要吃苦,會被她打死。老三不是就差點被她和老二打死嗎?
那一天,成粉英站在斷墻后面她自己的院子里,對著老屋里的老四高聲叫罵。斷墻本來是老屋這里的一堵圍墻。隔開的那一邊,其實就是老二的院落。圍墻在一個下雨天坍塌了許多,中間缺了個大豁口。成粉英就站在豁口那邊,對著老屋里的老四破口大罵。她罵老四小畜牲、小混蛋、有娘生沒有娘養……罵著罵著,嘴角都起了白沫。罵著罵著,情緒高昂起來,越來越聲嘶力竭,也越來越氣急敗壞。那氣焰,老四嚇得茫然無措。老四看著老二家的嘴邊那飛動著的白沫,覺得天旋地轉。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二嫂子會變得這樣兇狠。他本來以為,以他這個大學生的面子,老二一家總要把洗澡桶還回來的。可是,哪里可能?他又打算去搶回洗澡桶的。可是,現在,他哪里敢!他怕極了!他聽說了,這個女人一身蠻力,出手重。聽說生產隊里幾個男勞力一齊跟她打架,都不會討半點巧。我們的老四聽說過她的一件做姑娘時候的事,說是她從生產隊的田里,偷了一草包紅花草回來給家里豬子做飼料,可是,被隊里巡查的幾個男將看到了,追著要把那一草包紅花草繳回,抬到飼養場給豬吃。可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這個年輕的姑娘,扛在肩膀上看似沒有多少重的一草包紅花草,他們幾個人都沒有能抬起來。天知道她是怎樣把那么多的紅花草壓進草包里的。你想想,這樣蠻力氣的女人,我們的老四真要去搶,她也就能動手打他。真要動手了,我們的老四恐怕會好看,老四可能會被打傷,甚至會打得終身殘廢。這個女人出手不會有輕重的。當然,老四是斯文人,不但不敢動手去搶了,連回罵的勇氣都沒有了,他痛苦地埋下頭,一個勁兒地哭。最后,我們這位大學生,竟然差不多跪下來求他的好二嫂別再罵了……你看看,你被人搶了洗澡桶,你最后卻成了理虧的。這世界,道理到哪里去說。
要是我們的媽媽在,哪里會發生這樣的事?她老人家哪里會家里這個老巴子受這么大的委屈。
沒有了媽媽,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知你冷熱、疼你護你?
我們都以為老四是被老二家的罵哭了,哪里知道,老四又在哭他的親媽媽了。
那天傍晚,所有人都能聽到老二家的唾沫星子飛到了天上,罵老四罵得眼睛通紅。可是,沒有一個人上去勸阻。我們的父親沒有來拉,還住在老茅草房前面的老大一家沒有人來拉,老二本人也沒有來拉。
也許,是所有人都怕了老二家的吧!我們的父親只是坐在一旁嘆氣。
老四跟老二家的仇恨,應該是這樁事情上結下來的。我們都清楚。
自從有了這塊疼痛,兩邊便都不再走動了,就算是在路上見到了,也不再說一句話。不要說看到老二家的,老四連看到老二和他的兒子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了。
這個老四,也是的,那么好的記性,卻只記得了幾個哥哥和嫂子對他的不好……
也非常奇怪,這個老二家的,過門才一年多,就這樣兇巴巴的,倒是讓人怎么也沒有想到。不管怎么說,長嫂鄭春紅,她過門都快十年了,至少從來沒有明面上對幾個小叔子狠聲霸道過。后來,我們的大嫂子也終于敢唾沫星子飛起來罵小叔子們,只能說是因為老二家的開了這個頭了……
當然,回過頭來,也可以好好考量考量,哥哥嫂子難道沒有一個人對你好?如果是這樣的,你老四要不要想一想你哪里有禮數不周的地方?一個人說你不好,也就算了。那么多人說你不好,你就得想想了。
老四哪里會想到這一層呢?就算想到了,他可能也還有話:“怎么?是所有人嗎?父親不是對我很好嗎?還有三哥!”
這話撂下來,硬棒棒的。誰也不敢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