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宛如的晚年生活
郭宛如的老年生活
年紀大了,睡眠卻淺了,以前鼾聲如雷的腔調也悄悄地降了好幾拍。郭宛如坐臥在床上,她大部分睡眠都是這樣完成的,腰椎間盤突出讓她躺不下來。腳頭的老伴這兩年的睡眠倒比她好了,以前電視劇一直看到深夜。老頭子有輕微腦梗,年輕時是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現在是十拳打不出一個悶屁,兒子說要寫個紙條,上面寫著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防止走失。
郭宛如透過窗戶看外面的天色,天已經亮了,她摸著老花鏡戴上看了看鐘,盡管兒子把淘汰了的手機給她,可以放在枕頭邊接聽電話,看時間對她來說成了最大的功能,手機里的最低消費套餐仍讓她舍不得,沒打幾個電話,一個月就有四五十元,這四五十元倒夠我們老兩口三天的伙食了。又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三朋四友,只是以前紅旗紗廠的工友,每個月月底輪流坐莊聚餐時,才會電話聯系,一年才會輪到她一次。
郭宛如把手機停機了,要這個勞什子干嘛?房間里有座機,偶爾有一次電話打進來,她不在家,也是白打。老頭年輕時在二炮兵團當過兵,炮轟多了,耳朵不靈光,接個電話,“喂”個不停。對方沒了耐心,往往說了一半,覺得是自說自話,不耐煩地就把電話掛斷了。郭宛如起身下床,兒子小夜班連長白班,回來就這么幾個小時的睡眠,她想輕手輕腳,可自己多年走路拖鞋后跟的習慣,不管自己怎樣踮腳,也沒法改變拍打地面的輕重,橐橐作響。早上起來喉嚨淺,牙膏放在口腔里,喉嚨就像短了一截,干嘔。兒子為這個事和她說了幾回,“起這么早干嘛?不能等我們去上班了,再起床刷牙,吵得我們睡不著。”
鄰居秀珍昨晚上來告訴她,“春天大藥房”今天開業,早點去排隊可以領十個雞蛋。昨天下午還和老同事紅菱約好了,帶她去做醫療,可以免費拿一袋五斤的富曬康大米。很長時間沒去楊奶奶那了,昨天打電話來,說是她那巷子里來了一個老中醫,在她家坐診,專門看腰椎的,能治好她的腰疼,治不好不要錢。
郭宛如把昨天多下來的剩菜肉鹵放在鍋里一起燴,又放了半筒面,這樣下面的佐料就省了。家里的掛面吃不了,都是做醫療、藥店、商場開業送的。老頭子從不吃,也不去和她排隊,巷子里的老人都是夫妻雙全地去,領雙份子。“就當是鍛煉的,總比躺在床上守著電視機好。”不管她怎么說,老頭子就是不去,也不說話,電視里依然是戰火連天的打仗片子。
“宛如,宛如,快一點!遲了就排不上了,限定前五十名。”大嗓門的秀珍已經在她的后門“砰砰”地擂門了,郭宛如急忙跑去打開后門,她怕兒子吵醒了,開了房門,站在樓上走廊上,甩個糍粑,臭她一頓,街坊四鄰都聽得到,老臉沒地方擱。
“小點聲,我兒子媳婦他們睡覺呢,你先去吧。”郭宛如一邊用毛巾擦下巴的牙膏泡沫,一邊跑去院子里的照坯間,臨時搭的廚房,關了煤氣的火,赤褐的面湯已經漫到了煤氣灶上,郭宛如拎著不銹鋼鍋子的兩只小耳,疾步走到堂屋,把鍋放在大桌上,揭開鍋蓋,用鍋蓋扇了扇熱氣。
“我等你。”秀珍一邊說,一邊用眼盯著下面鍋,“這么一大鍋的面和菜,你吃得了?”秀珍一個人住,老伴多年前就得病死了,兩個兒子分別買了商品房,一前一后地搬離了這個巷子。
宛如把放進鍋里叉面想就著鍋里吃的筷子放下來,碗櫥就放在堂屋里,她轉身拿了一副碗筷,“兒子他們,包括老頭子都不吃隔夜菜,我舍不得倒,也不讓他們倒,都拿來下面吃了。”宛如叉了一大筷子面,連湯夾水一大碗,“和我分一點,我還真的吃不了。”
“不了,不了,我在家吃過泡飯了。”秀珍雖這么說,還是從宛如手里接過了碗,“味道真不丑,你家老張燒菜味道不丑,比街頭上面店下的面好吃。”
兩人呼啦啦地把面吸溜完,宛如急急忙忙收拾碗筷,放進廚房的水池里,秀珍踩著她的小三輪車,宛如騎著自行車,出了巷頭,直奔“春天大藥房”。
“春天大藥房”的門口已經排了好多老人,秀珍和宛如架好車子,秀珍從三輪車上拿下一個折疊的小馬扎凳子,斜刺刺地插進了隊伍,這些人大都認識,經常去同一個地方領商家免費贈送的雞蛋油面。秀珍年輕時在市肉聯廠殺豬,身上有一股虎氣,而且罵起人來,就像翻豬小腸似的,從你祖宗八代罵起,半天不作興斷檔,還能罵出順口溜。秀珍把小馬扎打開,一屁股坐下來,拉拉宛如,示意站在她的前面,人們也習以為常,罵又罵不過她,打又打不過她,都是半條命的人,有什么好計較的。
郭宛如也就心安理得地站在秀珍的前面,盡管冰箱里的雞蛋并不缺,她其實是不大能吃蛋的,有膽囊炎,蔬菜做湯的時候,打兩只雞蛋下去,湯汁就雪白的了,不拿白不拿,又沒偷沒搶。仲秋的早晨天還是蠻冷的,早中晚溫差大,郭宛如忘了加件衣裳,有點瑟瑟發抖。人上了年紀就是不行,她想起年輕的時候在紅旗紗廠上班,下班還要起早貪黑去運輸二隊搓麻繩,地上的霜鋪了一地,并不感到寒冷,想著這一條麻繩能換來一元錢,手上的皮即使破了,有了老繭,心里身體都是暖呵呵的。她結婚有了兒子了,亞臻表哥大學畢業才結了婚。只要是不讓亞臻表哥看到她和其他老太排隊拿免費的米面就行,其實看到又怎么樣呢?市人民醫院退休,亞臻表哥被上海一家醫院返聘,表哥表嫂一家搬去了上海。即使沒去上海之前,兩家也是少有走動的,只有子女結婚這種大事,表兄妹幾個才互動一下。
藥房的門口陸續有人送來花籃,電動拉門也打開了,藥房里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穿著白大褂的營業員把一筐筐雞蛋搬到門口。人群開始騷動,秀珍猛地站起身,把凳子折疊起來,推著宛如朝前面涌。
“不要擠,不要擠,離開業時間還早,八點十八分準時開業,發放雞蛋。”營業員高聲對著人群說,“身份證帶在身邊的,今天辦會員卡,所有藥品打七折。”
“我忘了帶身份證了。”宛如摸了摸口袋,對秀珍說。
“辦什么會員卡,不過是來拿雞蛋的,你上次和我一起買的吃高血壓的藥難道吃完了?有一張龍躍藥店的卡就行了。”
“可是今天這里打折,常規藥買來放在家里又不壞。”宛如有點懊惱,忘了這事,以前是她一個人吃降壓片,現在老頭子也開始吃,買點降壓藥感冒藥,多少能省一點錢。
“你那么精打細算干什么?老兩口工資又不少,一個月根本花不了,兒子媳婦又不吃你們的!”
宛如沒有開口,心想:大哥不要說二哥,我盡管精打細算,到底是一日三餐還是湯是湯,水是水,妥妥當當地過日子,不像你秀珍東家一頓,西家一頓蹭麻油花子,專揀人家吃飯的時候串門,惹得幾個兄弟姐妹見了這個姑老太空著手登門就頭疼,畢竟上了年紀,老姊老妹臉上抹不開,小一輩的侄兒外甥見了很是嫌惡她。
市里開始創建文明衛生城市,婚喪嫁娶、開業慶典一概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這樣宛如就不會擔心地動山搖的爆竹燃放后,落下的沙子會擊打在臉上,不會當心腳下未燃盡的鞭炮被腳踩了以后,冷不丁會“啪”地響了。總不至于像個孩子似地捂起耳朵,盡管心里害怕一些物事,這個年紀的人還是要有老年人應有的沉穩,所謂老小孩,是指別人家的老人,她是不允許這樣失驚大怪的。盡管兒子兒媳和她們住,媳婦除了大年初一叫一聲“老娘”外,平時不和她說話,也不和她一個鍋里吃飯,各燒各的。遇著事了,嘴里“嗯嗯啊啊”地含糊,都是兒子出來傳達兒媳的意思。以前老頭子還替他分擔些家務活,這幾年越發地迷糊,宛如有點力不從心。
前面的人有的已經拿到了雞蛋,隊伍有點松動,宛如略微舒展了口氣,被風嗆著了,不由地打了個嗝,嗓子里冒出幾段未咀嚼細碎的面條,漾起的油花沖到了鼻孔。宛如不好意思吐出來,就像老牛一樣又反芻倒回了嗓子,只是胃子開始有點不舒服起來,隱隱地疼。
“宛如!”郭宛如把雞蛋拿到手,剛想轉身離去,聽到聲音,手略微哆嗦了一下,這個聲音令她有點眩暈,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宛如尋聲抬起頭,果然是亞臻表哥,仍然那樣頎長挺拔,穿著白大褂,亞臻表哥正笑吟吟地看著她,頭發雖已花白,卻是更加增添了儒雅的氣質。她過一段時間就自己圍個毛巾,對著鏡子,把染發劑倒在梳子上自己染,否則,頂在她這張布滿褶子的臉上,就像頂了一頭的魚卡。她依稀記得她小時候被父親扛在肩膀上在南京城門下走過的情形,父親是南京一個家具廠的工人,五幾年,她才七歲的時候,父親病逝了,母親覺得在南京舉目無親,孤兒寡母的,變賣了家什,回到小城投奔了父母兄長。外公外婆離世前,舍不得女兒,把靠著菜園一處老屋,給了她的母親,又分了一點老物件,母親就靠變賣老物件度日,供她上學讀書,從此就斷絕了娘舅這邊的走動。知青下放,老太太哭到居委會,說只有一個女兒,并無其他的子女,但凡有一個,自己絕不會不響應號召,自己身體又不好,哭著哭著就暈倒在居委會。居委會同情她,也怕有個什么閃失,就沒有讓宛如下放,宛如進了城鎮單位,紅旗紗廠。雖說早就沒有父親,母親并沒有讓她受到多大委屈,節衣縮食供她讀了初中。每天放學,一碗熱騰騰的拌有豬油蝦籽的醬油面,就捧到她手上了。而她母親月白的掐腰對襟衫,洗得越發發白,銀色的發簪插在用水抿過的發髻上,清爽而單薄。她的表哥亞臻,她母親曾極力地撮合,可是在外婆外公給了她們這處安身之所后,舅舅和母親就很少走動了,她就很少看到亞臻表哥了,亞臻表哥讀了大學,后來在人民醫院做了副院長,而她在紅旗紗廠做了保管,在這個老屋結了婚,有了兒子。
“宛如!”同樣穿著白大褂的表嫂攜著宛如的手朝藥店里走,“我們在上海住不習慣,還是在小地方舒服,歇著沒事做,開了個藥房。”
表嫂的過分親熱反讓她覺得不自然和不真實,表嫂保養得當,臉上一點抬頭皺都沒有,而她已經和菜園的主婦沒有兩樣:臉生橫肉,吃相兇惡,肩塌腰圓。
“今天開業,辦個會員卡,全部藥品打七折。”
“我忘了帶身份證。”郭宛如有點囁嚅,她怕表嫂以為她是托辭,舍不得拿藥。
“這樣啊,”表嫂略微沉吟了一會,“就用醫保卡吧,一樣給你打七折。”
郭宛如打開套在手腕上的小包,這是上大學的孫女暑假出去旅游,給她帶回來的一個手工制作的包,黑底,上面繡了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說是給她上街買菜或者打打小麻將,放放零錢,她那個已經分不清顏色的包實在是拿不出手。郭宛如像戴手表似地一天到晚帶著它。她把她的醫保卡從包里拿出來,就像在超市選擇商品一樣,拿了個購物籃,從藥架上拿了些硝苯地平緩釋片、降壓片纈沙坦膠囊、替米沙坦膠囊、鹽酸二甲、格列齊特片、諾氟沙星。表嫂看了,笑著對她說:“這些藥要少量服用,不要買這么多,保養身體才是最主要的。看,那個架上美國進口的維生素C,深海魚油,都不錯,可以軟化血管。”
“我們做醫療保健的地方有,還有蜂膠,不貴,一盒只要三四十元。”郭宛如因為表嫂的熱情,少了拘謹和心虛,有點恢復在巷子里和左右鄰居說話的速度,但她眼睛余角掃到架子上維C的價格后,有點后悔,那個價格赫然在目,都是一百多,而且她明顯感覺到表嫂臉上細微的譏笑和不耐煩。
“我不說別人的東西不好,或者說是假的,你要知道你表哥在這個行業干這個多年,進貨渠道最是清楚不過的,藥品質量直接放心。我們也有田七粉,西洋參,也現場制作阿膠糕,這些都不錯的。”
郭宛如有點為難,那些東西她都有,做醫療保健的地方,經常推銷和發放這些產品,給她這樣的老顧客。“那就做阿膠糕吧。”郭宛如說。
“好的,這就對了,苦了一輩子,就該對自己好點,靠誰都靠不住,子女也是假的,只有自己身體好,才是最真的。”表嫂的臉上笑得像朵菊花。
宛如覺得表嫂的這番話,是掏心窩子的話。“有什么要緊的活?不過是老兩口的飯菜,我們一結婚就把我們分開來。年輕時從不幫我們搭把手,燒個飯,帶帶孩子,接送小孩上學。現在老了,也別指望我們。名字倒好聽,宛如——,不曉得的還以為是大家人家的千金,實質上摳屁股,啜指頭。我們年輕并沒有沾到什么光,我們結婚的新房,鋪地板的錢,還是我們結婚后用收的禮錢還的。”媳婦背地和人說的話被秀珍傳到她的耳朵里,宛如也是笑笑:各家有本難念的經,和別人有什么可以解釋的呢?說了讓人笑話。兒子結婚的彩禮,翻建房子的債到退休后四五年才還清。不是不帶孩子,孩子斷奶,你們上夜班,孩子還不是和她睡?至于名字,“如”字是她這輩份的排行,難道要忘祖不成。
“宛如,你干什么?我們還要趕去做醫療,你不是要去叫你紗廠的同事嗎?帶一個人去可以多拿一袋大米。”秀珍已經拿到雞蛋了,看見宛如猶猶豫豫地把藥架上的東西拿了又放下,和那個白大褂的女人磨磨唧唧地說話,有點等不及。
“那你先去有事吧,結束再來拿,做阿膠糕要有一點時間,不必要在這等。”表嫂設身處地的說法,解了宛如的窘迫,她怕秀珍再說出什么話來,讓表哥表嫂以為她是愛占小便宜的人,秀珍的大喉嚨讓宛如有點站不住腳。
紅菱家在東區,城市東擴,土地征用,房屋拆遷。兒子媳婦用拆遷款購置了新房,紅菱不愿和兒子媳婦丁丁當當地住在一起,小的們也不勉強,買了個二十幾平的單身公寓給她。上次工友聚會,紅菱坐在那沒怎么動筷子,宛如問她為什么不吃,是不是被她們的兇惡吃相嚇著了,紅菱說是在家吃過晚茶了。聚會結束,紅菱悄悄地對宛如說,“胃口不香,吃東西老是堵在喉嚨眼,吞咽有點困難。”
“沒有叫兒子媳婦陪你去醫院查一查?”宛如有點緊張地問紅菱。
“醫院不能進,一個小感冒都要這樣那樣全身檢查,沒有個千把兩千,不會讓你出來。再說,他們工作也忙,不像我們以前在城鎮單位,現在都是給個體老板打工,歇一天,扣一天工資,孫子也漸漸大了,要錢用。沒事,我心里有數呢。”
“那么,下次我叫上你一起去做醫療,享受一下,你不買它家產品也沒事,也不勉強你,還有免費的東西拿。買了,也不貴,比藥店便宜多了。我們苦了一輩子,要學會看破些,看得破,有得過,不然,有個病痛,也沒有人能夠替代我們去。”宛如把表嫂剛才對她說的話,用自己的語言對著紅菱闡述了一番。
宛如帶著紅菱和秀珍一起去了“康華醫療保健中心”。三人剛剛架好車,“郭媽媽,您來了!”里面迎出來一個大學生畢業生模樣的男青年,“這位媽媽也是您帶來的嗎?”
“是的!”郭宛如大聲地答道,生怕別人不曉得似的。在這里找到當年她在紅旗紗廠做保管員時的自信,紅旗紗廠當年可是非常紅火的大集體單位,二三百號工人,保管室里的生產資料,大到擋車,小到一根釘子,她都清清楚楚。工人來領料生產,都“宛如大姐”地巴結她。后來紅旗紗廠改制了,她也到了退休年齡,又去個人辦的染紙廠,染紅紙綠紙,專門供應鄉下的紙扎先生。宛如動作快,做過保管,又會算賬,個體老板索性把廠直接丟給她,自己出去送貨。在醫療保健中心,她帶來的人多,產品買的也多。她自己吃,老頭也吃,雖然腰椎間盤這個老頑癥沒有看好,但沒有其它病痛,而且老頭多年的失眠癥反好了,焉然不是吃這些保健品的作用?只是耳朵越發地聾。最主要的是,她在這里她受到尊重,這個年輕的黃經理,像對待自己的媽媽一樣對待她,“媽媽”長,“媽媽”短地叫。不像兒子“老娘,老娘”地喊,提醒她要服老似的。保健中心組織老人出去周邊城市,二日或三日游,都讓她帶隊,一次也不落下她。不像對待秀珍,愛理不理的。秀珍每天定時來做按摩,拿免費的東西,偶爾也帶個人來,也像她老臉皮厚地白拿,也不買產品。
“我姓許,叫我許阿姨!”紅菱還不習慣別人叫她“媽媽”,忙不迭地糾正。
“許阿姨!”黃經理也不拗口,脆呱呱地改稱“阿姨”,“我們先進去吧,不要站在門口說話。”
秀珍早已在他們說話的當口滑進去了。宛如領著紅菱穿過一個不大的展示廳,展示廳的貨架上放了些像藥品的瓶瓶罐罐,墻上貼了幾張人體結構的圖。紅菱沒有細看,隨著宛如走進里間大廳,里面已經有了許多老人,躺在按摩床上,雖然還不是太冷,空調還是打開來了,定位在人體感到最舒適的度數。
“郭媽媽,到這里來。”黃經理殷勤地把宛如和紅菱往里面引,就有一個干凈利落的中年婦女端上足療盆跟上來,指引宛如和紅菱到一個小的包間,里面放著兩張按摩床,兩人躺下來。
“郭媽媽今天不泡腳吧?先讓這位媽媽泡。”中年婦女已經讓紅菱脫下鞋襪,把她的雙腳放在里面。
“不泡,不泡,讓新來的我的老姐妹泡。”宛如心中有點不悅,她其實最喜歡泡腳,她的腳有腳氣,身體好好的就癢,不好或有點不舒服,反而不癢。有好幾天不癢了,本想泡的,說出口卻是不泡,她看見過那個婦女背著人時拉著的臉。她還是喜歡那個精神的小伙子,活絡,見人一臉笑。算了,晚上回去自己泡吧,她在這里買了個足療盆。
按摩椅里面的滾球在宛如和紅菱的肩頸,腰部滾動,把兩人的身體向上拱,又慢慢地落下,紅菱干枯的身板咯得生疼,但又不忍拒絕。宛如帶她來,必定是好意,讓她來享受享受,解解悶。可是這免費的服務還是讓她覺得除了酸疼,還有點不過意。她決定這次體驗過就不來了。
“郭媽媽,今天我們這里上了新品種,美國生產的山羊奶粉,營養成分比牛奶還要好,不會像你們老年人喝牛奶粉喝不慣,喝下去拉肚子。羊奶更容易吸收,對老年人的腸胃好。”黃經理拿進來一盒包裝精美的包裝盒。紅菱不識字,但聽說對腸胃好,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掂掂重量,遞給宛如。宛如在包裝底部查看地址,天津某個生產基地的,日期也是最近的。
“多少錢一盒呀?”宛如問。
“四百八一盒。”
“這么貴呀!”宛如砸砸嘴。
“你們辦年卡上算,一年四千八百元,折算下來每個月四百元。”黃經理和風細雨地說。
紅菱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一箱牛奶才多少錢?這一盒羊奶抵好幾盒牛奶。宛如一定是被洗過腦了,這個地方估計是搞傳銷的,下次絕對不能來。
“你們不買也沒事!”黃經理看出兩人的懷疑,“我先送幾袋給你們喝,喝得好再來買。但是,今天有活動,辦年卡,不但可以拿十二盒羊奶粉,當然也可以存放在這,一個月拿一盒,揀最近的生產日期拿。另外還贈送一臺凈水器和空氣凈化器。現在水、空氣污染多嚴重啊!為什么現在人癌癥多,都是這些污染造成的!你們隨便到哪個店去看看,一臺凈水器或空氣凈化器至少要三四千多元。我們總部也是創業三十年廠慶,回饋老客戶,像這位許阿姨,是沒有資格享受的。”
紅菱一直想買臺凈水器,自來水漂白粉的味道讓她難以忍受,不敢喝水,所以排尿很困難。而且,她門口沒多遠就是個蓄電池廠,空氣中的惡臭,老是讓她覺得干嘔。說是蓄電池廠要遷址了,不符合市里城市發展規劃,可是具體到哪天拆,還是個未知數。她對羊奶本身沒有興趣,她想要的是凈水器和空氣清新器。這兩樣東西她去別人專賣的店里看過,加起來最起碼萬元左右,而這里只要四千八,還送羊奶,紅菱有點動心。
“我做過阿膠糕了,今天就不辦了,明天再說。”宛如不想買,只好這樣推辭。
“明天就沒有這個優惠了!”黃經理有點遺憾地說,“這個名額是我替你申請總部的,一年下來為我們這個店做了不少工作,實質上就是獎勵你的。”
“宛如,這個額子給我吧,我辦個年卡。”紅菱插上來一句,“不過,我錢帶的不夠,要回去拿存折到銀行去取。”
“這不行!”黃經理小心謹慎地朝門外張看,輕輕推上房門,“不能給別人聽到,是要攀比的,原則上只能專人專用。”
“紅菱,你要想好了。”宛如一來殺紅菱的口,不至于日后落她埋怨。二來,她舍不得紅菱花這個錢,一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的。帶她來,原本就想多拿一袋大米的,并不想讓她花這個錢。
紅菱把腳從盆里拿出來,用毛巾擦干凈,“我現在就回去取,我每個月也攢了點錢。”打開門,紅菱嚇了一跳,秀珍站在門口,人差點跌進來。秀珍鼻子“哼”了一聲,回到大廳她原先躺的那張按摩床上。
紅菱回來的時候,黃經理已經悄悄地替她辦了卡,一再叮囑她,不要和別人說,留下她的電話號碼和家庭地址。“一會著人送到你家里去,幫你安裝好,千萬不要和別人去說。”
宛如本想去楊奶奶那里看腰,看天色不早,到了午飯的時間。黃經理讓宛如用店里的電話打給楊奶奶,楊奶奶說這個神醫給別人約走了,今天沒來,來了再通知她。
紅菱在門口和宛如、秀珍告別,約好了明天再來。紅菱走后,黃經理拿了一袋五斤的富硒康大米給宛如,“這是你今天帶新人來的獎勵。”宛如開心地放在車簍里,秀珍很是識趣地在不遠的地方等她。
二人又回到“春天大藥房”,人群已經散去,藥房里還是有人,但不擁擠了。表嫂看見宛如,把三盒切好但沒包裝的阿膠糕,拿出一片指給宛如看,“里面有核桃,芝麻,紅棗,枸杞許多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最是滋補養人的。”宛如連連點頭,連連說好。營業員把阿膠棗包裝好,把宛如引到收銀臺,宛如把套在手腕上的包褪下來,剛想打開拉鏈,營業員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四千八百元!”
“什么?四千八百元!”宛如重復了一遍,她怕表嫂聽到她的驚叫聲。很明顯,嫂子并沒有聽到,她正和另一位顧客談得熱火朝天。她忙掩了口,臉上的汗珠滾了下來,她用手拉了拉秀珍的衣服,悄悄地問秀珍,“你帶錢了嗎?你先借給我,我這個月拿工資還你。”
“我沒有”,秀珍嘟噥著,“我身上沒帶錢。”
“又不是不還你,我知道你身上帶著工資折子。”宛如窘迫的臉通紅,聲音里帶有哀求,也有點惱羞成怒,她看見亞臻表哥正用探詢的眼光朝她這里看,她見到亞臻表哥心里是虛的,好像是占住了表哥的房子,虧欠他似的。
“不是我不借你錢,實話告訴你,我剛剛背著你求黃經理給我辦了年卡了。”秀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在門外聽到你們講話了,就央求黃經理也替我辦了一張年卡,一會凈水器和空氣凈化器就送家來安裝了。我兒子他們家都有,他們燒飯都用凈水器的水,家里也沒有一點異味。我孫子孫女不肯來,說我家里有老人味。我早就想買,今天正好碰上了。就是牌子不同,我們這個便宜多了,還送美國的羊奶。”
宛如只得把自己和老頭的醫保卡全部刷完,又對表嫂說,“我回去拿存折,去銀行取錢再來。”
“不用啊!”表哥亞臻笑著說,“都是自家人,先拿走,我還怕你跑了不成?”
“我回去拿。”宛如急忙急促地走出店外,跨上車子,騎進巷口,進了家門,一陣反胃,把早上吃的面條,已經被胃消化一半的面條,呈糊狀嘔吐了出來。媳婦兒子已經拈起筷子吃飯,見了,忙關上自己的小廚房。老頭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罵,“到哪里充軍去了?才回來?”
宛如跑到水池邊,用水漱了口,把嘔吐物打掃干凈。站在床上,打開從櫥柜頂端的柜門,從里面的被胎里摳出一張定期存款單,她和老頭今年幾個月的工資存折上已經一分錢沒有了。
郭宛如的腰又劇烈地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