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某段路 只能一個人走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11:33 字數:1829
總有某段路 只能一個人走
1
21床奶奶,69歲,糖尿病并發癥,小腿被鋸掉十三年了。這會兒因為僅存的殘肢上掉了大洞,住院治療。奶奶口齒不清,卻喜歡說話。說五十歲上死了大老頭,后來又有了二老頭三老頭。跟二老頭生了八個孩子,都是兒子,想女兒想得厲害,小六子取名六小妞。
奶奶床前冷落,就問她那么多孩子哪里去了?奶奶就回到了現實中:兩兒兩女。那么多的兒女和老頭都是日復一日臥床的臆想罷了。
小女兒十多年不往來了。大女兒一天三頓送飯來。兒子出錢請的護工。奶奶的小腿,大半被鋸了,上身又極重,不容易坐穩。
很擔憂,小聲問她平時一人在家怎么生活?護工也不太清楚,只是聽其它人介紹,一個人在家,倒著就倒著,歪著就歪著。大小便也不能自理,房間里面目全非,人來住院,家里幫她的住所裝修,油漆工得七八遍都蓋不過糞便色。不過,老太太也有一套她的生存技巧。女兒送三頓,每次都喂她吃完,臨走時,老太太都會說:丫頭,你好走啊!辛苦你啦丫頭!
兒子來看她,也說:兒子你辛苦啊,兒子要離開了,老太太也目送:兒子你好走啊!再有鄰床的,準備出院,才在收拾東西,老太太就一迭聲地招呼:一路順風啊!
護士們一茬一茬來交班,她只認小束,逮哪個都喚小束:小束,你好漂亮啊!我要幫小束介紹對象!
一圈護士哄堂大笑,圍著奶奶,一張臉一張臉讓她認:哪個是小束?奶奶就笑:小束好漂亮啊!
我媽很多年沒有自己的姓名了,要么燒飯奶奶,要么霞媽媽(她呆的是姐姐原來的老廠)。老太太卻思維敏捷。病房里燈不知道誰關了,護工念叨著:不曉得哪個把燈關了。我媽猜測:“護士關的?”老太太聲音洪亮著呢:“王連芳關的。護士端的藥水哪有手啊!”
我媽很久沒被人這么直呼其名了,覺得很好笑,來一個人就學一次給來人聽。
如此,老太太獨居,倒也能自尋樂處。就那樣的身體條件,我都替她活不下去了,她卻是那個懸崖峭壁處的小草,逮著雨露就拼命滋潤自己,縱然險絕,終究能撐下來。
2
喚他姐夫。因為買我鋼筆認識,加好友很久,從不聊天。某一天,因為他的文字,相熟起來。他寫父親。父親獨居,父親記不得自己生日,記不得自己唯一兒子的生日,走到街上還能忘了兒子的家門,可是會記得每年清明節,都打電話,要求自己的兒子,給母親去燒紙。
姐夫是個孝子。舍不得老父親一人呆在鄉下。很想,在附近買個民居,有幾分小菜地,再能有個伴兒,就更好了。這樣,頭疼腦熱地,還能有個通知帶信的人。
問姐夫,幫爸爸找到伴了么?
有過。表叔介紹的。那個阿姨四個兒女。最小的,還沒成家。后來兒子兒媳出了車禍,不了了之了。姐夫說。
我一驚,如此復雜的家庭,再婚肯定難得多。“我給阿姨買吃的買穿的,真心想留住她的。約她的兒女們商談以后老了贍養事宜。他們不肯見面。”
姐夫的文章寫著:十三年過去了,老家的陳設還跟媽媽在的時候一樣,爸爸一直守在媽媽的世界里。
姐夫的爸爸,注定獨行,外面的世界,與他毫無意義,他走不出去,外人也闖不進來。
3
我媽很搞笑,明明自己勞累過度,睡眠不足,騎車時摔了一跤,卻賴到了爸爸頭上:別說沒有陰靈,那天你送西瓜回去,我沒想得起來先讓他吃,一直到十二點,翻來滾去就是睡不著,一想,趕緊切了一片西瓜在他面前,又點了一支煙,上床還沒挨到枕頭,就睡過去了。今天起得遲,匆匆跨上車子就走了,沒記得點煙給他,你爸肯定氣我忘記關照他了。
我笑。這明明是心理作用。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邀請她和我們同住。她不肯:“雖然沒有沿襲捧飯的做法,到底每天回家可以點支香煙給你爸爸。”
我就有些難過。爸爸在世時,媽媽從來就沒有表達過她的想念。躺在媽媽腳邊,拿一束花試探媽媽,想著能有個人可以陪著媽媽,頭疼腦熱的可以相互照應著,媽媽搖頭:“50年前我們自由戀愛也是不容易的。他后來才花天酒地的。開始為我們家犧牲很多。你奶奶被留黨察看,你爸被取消保送團員資格,取消當兵資格。我不要重找人。這輩子過也過夠了吵也吵夠了……”
媽媽說不下去了。她嘴硬,不會承認愛也愛夠了。我一直知道,他們的愛,不對等。爸爸的心,可以分成若干份,交給媽媽的只是幾分之一。而媽媽,一生只愛過一個人。
媽媽一直認定是50年。他們金婚其實還差兩年。沒有辦法,死亡橫亙在愛情前面,那是無人可以跨越的河流,媽媽卻可以單方面信守盟約到他們的金婚、鉆石婚、白金婚。我拎著媽媽的行李,往外走,媽媽跟在我后面,還不忘叮囑爸爸:“走啊,上小丫頭家呀,你也一起去啊!”
我突然就發現自己跑題了,余生的路,媽媽哪里是一個人在走?分明是她一個人走著兩個人的路。
50年的相濡以沫,即便一方撤離,還會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