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買了輛新自行車。先是一塊語文書大小的紅塑膠紙，折成若干疊。拿來一個銅板，印在上面，剪了若干小圓片。我和姐姐搶著拿過圓片，朝著鋼絲上夾去。 轉動腳踏，小圓片隨著車輪飛轉，轉成一個大的紅圓，新車發出好聽的嚓嚓聲。

    老媽展開一塊嶄新的藍布，在新車比劃來比劃去，裁得布袋子模樣，用縫紉機在上面斜著縫出方塊的形狀來。又剪得幾根帶子，踩在袋口。老媽把車袋裝在新車上，袋口的帶子兩兩系上。我和姐姐樂得把讀的書，玩的瓶蓋子，抓的沙包全數塞進新的車袋。老媽又量好坐凳的尺寸，做了個勺狀的坐墊套。我和姐姐在她身旁蹦跳個不停。“媽，帶我們去大隊？媽，送我們去上學？”老媽樂呵呵拿出一塊碎布來，在新車上擦來擦去：“明天吧。今天得把車歇會兒。是媽媽托道慶伯伯從城里帶回來的。累得它。”

    真看不出來，這么一塊鐵，哪里就顯出累來了。老媽剪來一塊大紅綢布，在龍頭前的剎車線上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老媽又找來一段大紅毛線，把撐腳那里纏了起來。我跟姐姐撇嘴，車子是她親生的，就見對它好了。老媽拿著一瓶機油，長長的蘆葦棒放在瓶里，拿著機油見著螺絲的地方，就上油，我們趴在一邊，看老媽忙碌。

    第二天中午放學的時候，家里有客人。德良叔叔，推著我家的新車正往外走。我和姐姐對望了一眼：“老媽，車子借給叔叔？”不敢相信，昨天當成眼珠子一般寵護著的。老媽把我們拉在一邊，有些難過：“車子賣給叔叔了。”“什么？我們不賣！”老媽都沒有讓我們坐一回，新車就賣了。德良叔叔有些尷尬：“二嫂要不再留給你們用幾天？”老媽揮手：“不用了！家里舊車照用的。”德良叔叔躡手躡腳地推著，“那我就騎走了！”叔叔推出了門檻，老媽突然喚住了他，德良叔叔狐疑地看著老媽。老媽輕聲地央著：“我可不可以把那個坐凳套留下，做個紀念？”德良叔叔七手八腳地解除下來：“當然當然！車袋也是你做的，也留給你！”老媽阻止著：“坐凳套就夠了。我只是……”老媽頓了下：“有些，舍不得。”

    德良叔叔急急地點頭：我能懂的。謝謝二嫂子！老媽還沒來得及傷感，又有四個人進來了。這次是抬豬來了。才是一年的大半，豬還不夠肥壯。但是老媽等不及了。跟那四個人說：養頭豬也不容易，我是急用，你們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四個人中一個領頭的在說：放心，鄉里鄉親的，誰還都有個難處。就是豬小了點，我們也賣不出價錢的。

    奶奶來了，又在抹眼淚。老媽沒空唧唧歪歪：沒事能回家忙去了。余下的事情交給我。“三兒還沒回家，我想把他的房子先給四兒。”奶奶不走。

    老媽像火燙了一般：他為那個房子，都進去了！你還忍心動這個心思？！老媽從來說話不拐彎，話語夾著火舌，一噴好高。奶奶被嗆著了，卻沒有放棄：三兒為這個房子，是毀了。可是，總不能眼睜睜地四兒結不成婚呀。奶奶從來四兩撥千斤，老媽雖然惱怒，明顯被她說動了：“那說好了！只能是借！”

    老媽開始準備四叔的婚事。

    Q上“星云”大師評論上一節：避火坑外婆憐愛女，戀甜秸小姨救四叔。評得真好！世上丈母娘有很多種。外婆真心擔心四嬸嫁來吃不下這苦，開出幾項很嚴苛的條件。四叔早就投降了，老爸罵：沒出息！這是在考驗你！振作一點！事實證明外婆英明無比，一個男人對婚姻的忠貞程度，很大一部分取決于當時求婚的難度系數。四叔一輩子一心無二用，怵著外婆，經營著自己的小家，不敢有半絲差錯。

    嶄新的自行車賣掉了，我和姐姐站在當門，哇哇大哭。老媽沒有那么柔情似水，拿腳挨次踢我們：“一邊去。這里忙著了！等著接四嬸呢！”

    婚期終于敲定，新房就在三叔的屋里，雖然只是兩間的瓦房，可是每個人都滿意得很。隆冬時分，我們家格外春天，忙里忙外進進出出的人，沾著無限的喜氣，開心快樂。我和姐姐更是興奮，人堆里鉆進鉆出。

    四叔那天特別帥。最好看的是四嬸。高大壯實，端莊雍容，一件灰色棉大衣，自己做的。紅黑條紋的羊毛圍巾，大紅尼龍手套，四叔送去的。四嬸安靜羞澀得像一幅畫。四嬸一進家門，就關上了里面的房門，門外等著看新娘的扭斷了脖子，老媽直接敲開四嬸的房門：“他們都擠著看新娘，大大方方地出來見大家吧。”四嬸很聽話，推開房門，溫柔可人地一一見過長輩。四嬸是入秋滿架的扁豆花，不見得有多起眼，卻是農家最妥帖的儲備，結出的果實，可以支撐整整一個秋日的。喜歡轉著四嬸看，一生沒有見過她高聲，四嬸抱我在膝上，我撫著她嘴角的黑色點點，好奇地問：四嬸這是什么？四嬸笑嘻嘻說，這是胎記。并沒覺得不妥，小手摸著那塊：“好漂亮！”四嬸樂了：“傻瓜，這個哪會好看？”

    后來我們很快搬離了老家，四嬸是我兒時記憶深處的一抹強光，我的那些歲月因為她的婚禮，涂上一層金粉。以至她壯年時突然離世，我是最不能接受的一個，總在問，那樣一個容貌姣好高大壯實的人，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而我們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胎記，卻正是種在她身體里的毒。

    四嬸身形高大，有文化會算計，外婆又極會指導，婚后，四叔家的日子過成了發酵的饅頭，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