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歸來
作者:
ran.t 更新:2018-06-03 10:18 字數:7077
過謙接到通知,請他到曾谷主的住所去一下。幻谷慣例,凡是新加入的作家,不論老少,都會被谷主單獨約談一次,這是意料之中的。但曾谷主不約他到辦公室,卻叫他到住所去,就顯得頗不尋常了。
曾谷主所居的“射日軒”與“攬月閣”遙遙相對,只是后者高居孤峰峰頂,前者則建在另一座山峰的山腰。這山峰沒孤峰高,也沒那么陡峭,鋪了石階還通了纜車,上下方便。過謙一進門就見一極大的客廳,占了一樓二分之一的面積還多,中間不以屏風或任何別的手法隔斷,沙發、茶幾一目了然。主位對面的墻上是一張大地圖,過謙先當是幻谷,細看卻又不像。另一面墻上是龍飛鳳舞的草書,筆勢縱橫,撇捺間如長槍利劍,森然巍然,落款是“曾衍長”三字,想來是曾谷主的名字。
在四個男機器人的拱衛下,曾衍長大步走了進來。他身材高大異常,年齡應該在五十開外,頭發卻沒一根花白。他擺擺手說:“是過謙吧?請坐。”音量不高,卻有黃鐘大呂般的回響。老夫說話也是中氣十足,聲能及遠,但那是他發火或發威時。曾衍長隨隨便便地說著,就有同樣的效果。老夫的高亢是往外放的,曾衍長的宏亮卻是往內收,更凝練、華麗、行有余力,仿佛用十分力氣交談,還預留了十二分元氣涵養精神。過謙做著比較,問了好,待曾衍長坐下便也坐下。
曾衍長也在暗暗品評過謙,想谷中傳說這是個狂生,目前為止,禮數周到,并不狂啊。他笑著說:“在國外時聽人提到你,今天見了,覺得傳言不大可信。”過謙笑道:“您指的是……”曾衍長笑道:“你最大的性格特色。”過謙笑了,說:“我覺得自己蠻平常,也許僅僅因為會做人的人太多了,我只想順自己的本心來活,就成了異類。”曾衍長哈哈一笑:“這句話倒能看出傳言并非空穴來風。”他端詳了一下說:“有沒有想過換換發型?”
過謙一愣,下意識摸摸辮子:“留了十幾年了,有感情了。”這是不答而答。曾衍長笑道:“有感情的不是一條辮子,是它所代表那種不為世俗所拘的生命姿態。”過謙一震,一個“對”字脫口而出。曾衍長吩咐男機器人X拿來包煙,上面寫的是外文,形狀細長,一圈圈畫著金絲,過謙從沒見過。曾衍長自己先點上,又命X給客人點煙。
過謙不習慣在長輩面前抽煙,象征性地吸了兩口,聽曾衍長說:“年輕的好處是充滿各種可能,來得及做各種調整。我看了資料,你還有四年多滿三十歲,那是人生的新階段,到了在各種可能里選一種的時候了。如果要調整,也是遲不如早。”他的話像他的臉,籠在煙霧之中,隱隱顯出輪廓,但又捉摸不定。過謙尋思著他的指向說:“您的意思是叫我放棄現在的狀態,換一種世人所謂更‘成熟’的活法?”曾衍長率直地說:“孺子可教!要是你聽得進我的話,我建議你在保留原則的前提下試一試,與人方便,與人合作,你會發現你的路寬闊得多,也平順得多。”過謙笑道:“這是讓我變世故嗎?”曾衍長吞云吐霧說:“世故不是貶義詞。我半生沉浮,悟出個道理:‘世故而不圓滑’是種境界。”
過謙把煙頭摁掉,若有所思。X上來朝煙灰缸里倒了小半杯水。過謙抬頭笑指X問:“曾谷主,為什么要把這些男機器人設計成這樣?”
那X聽過謙說到他,本來要走的,又乖乖站住,恭順地立在原地。它塑料薄膜下的條條電路和大小零件肉眼可見。
曾衍長打個手勢讓X退下說:“谷中作家有這個疑問的一定不少,但當面問出來的你是第二個。”過謙感興趣地問:“還有誰像我這么好奇心泛濫?”曾衍長笑道:“幾年前的一個小伙子,叫呂行。”過謙笑了:“可惜沒機會認識。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他一句話就把問題拉回到原來那個,曾衍長倒稍微有點意外,不知道該夸他思路清晰好,還是嫌他太執著的好。他笑笑說:“幻谷中的機器人有三類,一類是做服務的女機器人,仿真程度很好,以讓作家們賞心悅目,賓至如歸。一類是奇奇怪怪,憑創意做成,增加樂趣,聊作談資,比如復讀機器人,你說什么它說什么;或者魏長老那個小童,會頂嘴,會耍小脾氣,同時忠心耿耿;又或者《山海經》中的怪獸神鳥,用機器還原,致敬經典。這兩大類是前任谷主開發的。到我手上,加了第三類,就是你和呂行問到的這一類。”
過謙看他關鍵處停下來,便催問道:“為什么要做得這么古怪、‘原始’?”曾衍長笑道:“因為要突出它們的低等屬性。”過謙重復了句“低等屬性?”旋即會意說,“您是說,讓人類產生優越感,把機器人定位在最低階層?”曾衍長贊賞地看看他說:“反應很快!前任谷主的機器人要么太像人,要么太像神獸。我卻認為,機器就是機器,智能再高,也不可以得意忘形,得記得它的造物主是誰。”他右掌一動,做了個掌控的動作加強語勢:“不然時間久了,人類相形見絀,機器倒飛揚跋扈。還是防患未然的好。”過謙覺得他的話在有理無理之間,到底哪里不對頭又說不出來。
曾衍長笑道:“中國的帝王從古以來雄才大略莫過于唐太宗和康熙。康熙就定了調子,說太監是最最卑賤之人。圣主遺訓,代代相傳,從他以后,清代沒出現過一個能亂政的太監,安德海李連英之流不過當權者的爪牙而已。我所做的,和他類似。”過謙一笑,微帶調侃:“您自比康熙,不該局限在幻谷,該去更廣闊的天地。”曾衍長笑道:“我的志愿不是治國平天下,還是在我這一塊施展抱負吧。”
兩人說了些閑話,曾衍長問起過謙與滕燕。過謙一怔,笑說正在進行中。曾衍長看他神情,對于跨時空相戀的后果一無所知,就告訴他說:“你如留下,出幻谷三天就會蒼老50歲,那才是你真實的生理年齡;她要是跟你回去,一到你的年代就會消失,因為那時候她還沒有出生。”過謙嚇了一跳,直覺曾衍長不是在大言唬人。他出了身冷汗,見對方笑得別有深意,忙問他有沒有法子補救。曾衍長起身笑道:“以后再說吧,急也不急于一時。”他的姿勢表示談話結束,過謙不好再說。他把過謙送出門去,看著山腳下行人如蟻說:“假如我能幫你解決難題,你就留在幻谷為我工作吧?哈哈,哈哈。”
他朗聲大笑,減輕這句話利益交換的味道。過謙卻還是對他起了一份復雜的觀感。這位曾谷主豪邁精細,兼而有之;心中宏圖也在他面前露出了一鱗半爪,你說他是試探固可,說是信任和器重也未嘗不可。但抓住自己最焦心的事進行軟脅迫,就不是一般的拉攏和招攬了。
到了纜車邊,過謙笑問道:“‘射日軒’這個名字形象又氣魄,是從后羿射日的典故里來的嗎?”曾衍長笑著搖搖手說:“不相干。甘老師的住處叫‘攬月’,我就隨便起了個‘射日’,對仗工整,叫起來好聽罷了。”過謙敏感地想到,曾衍長是在暗示他與甘愿各據山頭,日月爭鋒。
曾衍長目送纜車滑下山去,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轉回屋里,笑容頓斂:“出來吧。”伏虛從客廳右側墻壁的暗門內走出來說:“您覺得怎樣?”曾衍長盯著對面那幅地圖說:“不好駕馭,與甘愿有牽扯,但如你所說,是個可造之材。我們那樣精密布置,說動小張,還被他從電影里全身而退。我想試著收為己用。”伏虛給他又點了支煙說:“就怕他太犟,不識好歹。”曾衍長說:“能用他和滕燕的問題收服他的心,當然最好。這小子做人有氣象,夠生猛,我倒很喜歡。”伏虛笑道:“得到您的抬舉,是他造化。只是甘愿那邊……”曾衍長目光猶似兩道冷電,射向外面的天空:“月亮再圓,又怎么能是正午紅日的對手!”
從去過“射日軒”,伏虛對過謙的態度急劇轉變,未語先笑,像個慈祥的老祖父。過謙那篇套著純文學外殼的通俗小說也在《蓬勃》雜志顯要位置上登了出來。過謙、莫淵的宿舍多了兩個Y服侍。滕燕的室友被借故調走,無形中為她與過謙的約會開了綠燈。曾衍長連這一點都考慮到了,過謙不禁贊他一聲“老司機”。
綠萍很是不解,去問過謙。過謙內心坦蕩,一一說了。綠萍便轉告甘愿,還加了句評點:“我就知道曾大谷主一回來,從此多事!”甘愿笑道:“曾衍長做得這么轟轟烈烈,一方面是要籠絡過謙,一方面是要我們懷疑過謙是不是投到了他的門下。倘若我小肚雞腸,就會和過謙生出嫌隙。”綠萍咬著牙說:“一石二鳥,算盤倒打得響。您說他看上了過謙什么?”甘愿說:“我看上的是過謙的為人,是性情之交;他看上的是過謙的潛能,是功利謀算。過謙文才出眾,能言善辯,性格強悍,身邊有莫淵、滕燕、祁必明一批死黨,據我所知,幻谷中對他持正面評價的人越來越多。只要他練出一點城府,只要他愿意,他隨時能做曾衍長的好幫手。伏虛老了,新一代人才凋零,難得出現一個苗子,還跟咱們走得近,他能不眼熱么?”
綠萍困惑地說:“我就不懂了,過兩年過謙要回自己的時空,曾衍長就不怕辛辛苦苦,到頭來竹籃打水?”甘愿唇邊一抹笑意說:“綠萍,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說曾衍長曾經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綠萍遲疑著說:“好像老谷主去世后就有人傳了……”甘愿道:“錯了,是老谷主去世之前!這個傳聞不早不遲在那時候傳開,很可能老谷主預感大限將至,又阻止不了曾衍長上位,于是對外散布了一些信息。”綠萍邊想邊說:“老谷主是幻谷的創立者,所有秘密都在他掌握之中,要說他識破了些蛛絲馬跡,故意放風,也不是沒有可能。”
甘愿嘆道:“所以這幾年我才和眾姐妹不遺余力地調查,每年端午、中秋、除夕借慶節為名互通情報,去年年底的那次聚會,過謙還看到了的。可惜曾衍長行事周密,咱們始終沒有拿到切實的證據。”綠萍說:“這件事跟過謙回不回2025年有關系嗎?”甘愿款款地說:“如果我的懷疑可以證實,曾衍長就一定是要用他的秘密手法幫過謙以年輕的身軀留在當下,與滕燕順利相守。送出這個大人情,他才有資本和過謙討價還價。往后的日子步步艱辛,你替我留神這撥牛鬼蛇神,既不許他們把過謙卷入漩渦,更不準他們毒化幻谷氛圍,把一個好好的文學圣地推向萬劫不復。”綠萍知道事關重大,心頭凜凜,額頭見汗。
這天過謙、滕燕與莫淵、祁必明到“清風苑”小聚。“清風苑”格調清雅,以綠色為基色,院中的樹與草,廳里的墻與地,雕花窗欞上垂落的藤蔓,乃至一桌一椅,一碗一碟,皆是深深淺淺的綠。四人兩兩對坐,各用了一套雨過天青色的餐具。上的菜也是素菜為主,就有葷的也要加入時蔬、蔥花、干葉片調色。那葉子是雜交后的品種,可賞可吃,一浸入湯汁就會變軟,伸展成翠翠薄薄的一小片,在主菜周圍來回飄蕩,清香撲鼻。祁必明吃得高興,高聲叫“來點風”。老板體貼倍至,調了二級帶梧桐味的清風,配上鳥鳴,加了濾鏡,讓光線更加柔潤。祁必明夸獎道:“服務不錯,等下給你評五星。”老板連聲道謝而去。
這時莫淵已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原是個豁達的人,又愛看佛經和《道德經》、莊子南華內七篇,比起他的同齡人來,遠為超逸。他如今和大家說笑,儼然沒事人一般。他喝了口湯,忽見包間里許有清把歐陽早和《云彩鏡象》的幾個骨干送了出來。許有清也看到了他,再看看過謙等人,不禁有點尷尬。歐陽早面色如常,路過過謙一桌時還同大家打了個招呼。許有清跑出了小碎步把他往外送。
滕燕嘆息著說:“糖衣炮彈又打倒了一尊大神。”祁必明眼一斜說:“歐陽老頭算什么大神。”莫淵說:“我記得歐陽早以前不怎么待見許有清的。”過謙點頭說:“那次新年酒會上還愛理不理,估計事后老夫拜托過了,朝中有人,事半功倍;許有清再三天一請吃,五天一問安,人都是感情動物,有個人天天在你眼面前獻殷勤,你總難一點面子不給他。”祁必明作出嘔吐的表情激烈地說:“斯文敗類!小爺我就不為五斗米折腰,誰的鳥賬也不買!識貨就挺我,不挺我的就是瞎了狗眼!”過謙心道:“那也未必,你那水平……”當下笑道,“別操心旁人的事,來,干一杯!”祁必明說:“好!為大哥大嫂看對了眼兒干杯!”滕燕俏皮一笑:“為祁必明小弟弟將來能娶到大齡阿姨干杯!”祁必明對綠萍的垂涎莫淵也知道,笑而不接,另起話頭:“為過謙以后成為傳世的大作家干杯!”過謙喝了點酒,豪氣頓生,站起來說:“為我們共同的文學夢干杯!”
“當”的一聲,四個杯子撞在一起,四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祁必明拿著杯子翻來覆去地研究。莫淵問他:“碎了?”祁必明神神叨叨地說:“正因為沒碎才奇怪。剛才我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老板在柜臺后聽見,笑接道:“這是特地進的新貨。老早在外面開店,一年也壞不了幾個杯子。一進幻谷不對了。你們文化人容易激動,高興了干杯,郁悶了也要干;回憶往事要干,展望未來也要干;哥倆好的要干,面和心不和的又要干。三兩下就碰杯,一碰就碎,一碎就散,賠了多少本錢。有一回綠萍主管在這請客,教了我一個乖,但凡作家來吃飯,酒杯一律用特別加厚加硬耐碰撞的,不然壞了也是白搭,都沒處報銷去。”說得四人笑得東倒西歪。
許有清急急返回,掠過四人,進了包間,過了會兒出來,手上拿著他自己的包。他拉開拉鏈仔細檢查,老板不高興了:“許老師,少了什么沒有?我跟你干爹也是老熟人,你對我這個店還不放心,在幻谷就真叫別聚餐了。”許有清說:“不是那個意思。”老板拿根牙簽剔著牙在柜臺后面說:“你真不用擔心,那個包就是兩張皮,里頭一點內容也沒有。”許有清滿臉通紅,過謙祁必明吃吃發笑。
滕燕給大家挾菜,莫淵斟酒。許有清經過他們那桌,腳步不由放慢,眼里透著羨慕。過謙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要不要坐坐?”許有清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粘粘乎乎地就坐下來了。滕燕、祁必明萬分驚訝,莫淵卻悄向過謙豎了個大拇指。
過謙看許有清成日忙忙碌碌,營營役役,而多數人都瞧不起他,就算是幫他忙的如歐陽早,也是居高臨下、折節下交的架式,不禁有些同情他。尤其上次陳鼎大鬧學習班,老夫遇險,許有清撲過去相救,似乎二人不全是互相利用,確有些真感情在內,便對許有清有了三分改觀。許有清呢,一來眼巴巴地向往著能有幾個死黨,二來過謙同時得到甘愿、曾衍長的重視,風頭正盛,也想借此緩和一下關系,于是先向過謙、又向滕燕和眾人敬酒。滕燕不好拂過謙之意,笑著回敬。莫淵不記仇,也不為己甚。唯有祁必明不開心,想大哥自降身份,“我們這個精英俱樂部,怎么臟的臭的都隨便往里拉?”因此假裝忘了,拒不回敬。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融洽,眾人輪流說笑話。輪到滕燕,她笑吟吟地說:“我這不是笑話,但是非常好笑,只是說出來怕得罪人。”過謙一拍胸口:“愛妻但說無妨,得罪人算我的。”其余三人笑了,都期待地望著滕燕。滕燕笑著說:“《天龍八部》里有兩個高手并稱‘北喬峰,南慕容’,咱們幻谷里也有兩個作家并稱為……”她故意賣了個關子吊人胃口,又是理頭發,又是撣衣服,直把眾人急得快要按捺不住才狡黠地一笑說:“眼高于頂祁必明,低到塵埃許有清。”
“撲”的一聲,過謙的酒先噴了。這是兩句老話,他剛進幻谷就聽過,好事者編了來損祁、許二人的。只是事過境遷,沒想到這兩位竟然聚到了一張飯桌上,一個大圓頭,一個佝僂背,還面對面坐著。此情此景加此語,頓時喜劇效果非凡。莫淵本來忍著,卻見祁必明得意地說:“許有清你看看,誰高尚誰低俗,自有公論吧?”他顯然沒吃透句子含義,尚在自鳴得意。
莫淵實在捱不住了,悶頭直笑。許有清面紅耳赤地“嗐”了一聲說:“人在江湖啊……”他不好對滕燕發作,便指著祁必明說:“你當說你好哪?眼高于頂是贊美啊?”滕燕笑得趴到過謙肩上叫揉揉腸子。過謙笑岔了氣,幾次想說話,結果只有抹眼淚的份兒。祁必明這才回過味來,罵道:“媽的個蛋,是誰糟蹋小爺?”他一發火,寬腦袋上青筋畢露,左右眼內訌,互相瞪著。許有清也不禁失笑。祁必明罵罵咧咧地說:“笑你妹呀!”想想又說,“不過你別說,還編得挺押韻,我日!”自己也笑起來。
許有清酒意上涌,笑著笑著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為什么除了祁必明,個個都比我寫得好!”祁必明炸了窩兒,恨道:“什么叫除了我?我入不了你的小賊眼兒?”過謙便向許有清說:“你試試寫農村時別那么黃,收著點兒。”許有清哭道:“不黃吸不了編輯眼球呀,人家說了,這不叫性,這叫人性,嗚嗚。”過謙“嘁”了一聲說:“另外,也別刻意寫那么土。”許有清哭道:“不土不叫農村呀!”過謙生氣了:“2075年的農村跟上個世紀的農村能一樣嗎?還開口‘俺爹’閉口‘娃兒’,起名字不是牛糞就是屎蛋。老子天天磕旱煙,老娘夜夜納鞋底,大伯子端個缺了口子的海碗蹲在墻根底下吃面,套不套路啊你?”許有清拍著桌子淚花四濺:“書上都是這樣寫的呀!”過謙罵他食古不化。許有清又哭訴:“我是農民的兒子啊!”過謙嘆道:“我跟你談水準,你跟我談出身!農民的兒子一定寫得好農民嗎?再者說了,你五六歲就進了縣城,過去的記憶還剩多少?一邊享受城市的便利一邊咒罵什么‘喧囂冷漠的都市’,不滿意你搬農村去啊?誰扯著你的腿哪?”
許有清哭著哭著睡著了。老板看他那狼狽樣,又有點不忍心,叫伙計做碗醒酒湯送過去。過謙謝了,一邊給許有清灌湯,一邊對莫淵說:“你也是寫鄉土的,怎么就那么真實又獨特呢?”滕燕說:“可見日子雖然是尋常日子,個性化的體驗卻人人不同。莫淵抓住了,他就成功了。”過謙對莫淵說:“回頭你把你的代表作選一兩篇讓許有清學學。”莫淵不置可否:“也許他根本不認同。”
過謙問大家有沒有新的創作計劃。祁必明說要寫一個有志難伸獨來獨往的藝術家。滕燕說要用意識流寫一個心理小說。過謙向莫淵嘆道:“近兩年我左手懸疑武俠,右手都市中產,就沒怎么變過。一旦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就不由自主要一遍遍重復自己。”莫淵想了想說:“先把各人的基本盤夯實了,再拓寬題材和風格也不遲。固步自封固然不好,為突破而突破也不見得前途光明。我們還年輕,慢慢來吧。”
過謙笑了:“這話哥哥愛聽,為我們還年輕,干一杯!”許有清撐起上身,強睜醉眼,舉杯如舉千斤擔:“我還沒到四十歲,我……我也年輕。”
五人互相取笑幾句,“當”一碰杯,各自干了。過謙快步走向柜臺嚷道:“今天我買單,都別跟我搶!”看眾人沒反應,說,“你們也沒準備跟我搶是吧?”許有清說:“我剛剛才請過一次客。”莫淵說:“我剛失戀。”祁必明說:“我年紀小。”滕燕笑道:“我是女人。”過謙輪流點著四人笑道:“狠,我認你們狠!”付了錢,與眾人相扶相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