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鬧課堂
作者:ran.t      更新:2018-05-31 17:13      字數:7885
    元宵將至,眾作家返回,幻谷內張燈結彩,笑語喧嘩,自有一番熱鬧。

    許有清精心備了節禮,上門探望老夫。老夫與老妻笑往里讓,老妻抓了大把果子蜜餞之類叫許有清吃。許有清笑說:“還是干媽疼我。”老妻笑道:“你干爹更疼你,就是怕人說是非,不好明著來。”老夫呵呵笑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蟲?”許有清扶老夫坐下說:“干媽不說我也曉得。別說我,幻谷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多少人潑翻了醋壇子呢!”說得老夫老妻笑成一片。

    老妻知趣地去張羅夜宵,讓爺兒倆單獨聊。許有清便說:“我不在這些日子,谷里有沒有出什么事情?”老夫壽眉顫顫地說:“有我在,能出什么事?”許有清趕著稱是。他一邊吃果品,一邊說回家期間利用閑暇拜讀了老夫的著作,字字珠璣,段段精華,時時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絕,嚇得家里人以為他在發脾氣。老夫瞇著眼兒聽得通體舒暢。要是外人這么夸,他還得像所有文人一樣謙虛謙虛,是許有清說的,這道程序就省了。許有清又說寫了一篇新作,很短,哪天老夫閑得無聊,或可打發時間,順便給他指點指點,勝過他摸索十年。老夫一口應允,叫他也送給伏虛、魏晉看看。伏虛貪財,要以“辛苦”為名給他送些東西;魏晉油鹽不進,看不看都罷了,只表示你認他是個權威,就算達到目的。

    許有清說他正是這么想的,拿了一疊谷幣出來說是剛剛兌換的,孝敬干爹干媽買點營養品。老夫卻不高興了:“猴兒崽子,跟我還來這一套。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歡的人,窮得在天橋下面睡窯洞我也罩著他;我不喜歡的,搬座金山銀山來我也一腳踢得他遠遠的。你家的經濟情況我有數,這些錢你給伏虛也好,結交旁人也好,用在刀刃上就行。別跟你干爹干媽鬧虛文。”說著開了柜子,拿出兩盒谷幣硬塞給許有清說,“收著,壓歲錢。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又沒生個一兒半女,難得我們父子倆投脾氣,我的就是你的,白擱在家里也是發霉。”

    許有清鼻子一酸,眼睛潮了,又怕大節下哭起來不吉利,忙捱住了。他給老夫捶捶背,捏捏肩,震得老夫肥肉直抖,可是在他眼里也是親切的肥肉。老夫說:“過兩天有個新年酒會,歐陽早、宇文茂都會參加。我給你爭取到了名額,你回去補一份申報表給我。”許有清忙答應了,說:“這兩位是大人物,搭上了線,興許有發大刊、改影視劇的機會。這種酒會,不是干爹,三年也輪不到我。”老夫理直氣壯地說:“有好處當然留給自家人,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許有清輕捶老夫的肩說:“過謙也會去吧?”老夫不滿地瞪他一眼:“你老盯著他干嘛?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越把他當回事,越在心理上處于弱勢,而且兩年時間一到他就滾回他的時空去了,也值得你見神見鬼的?瞧你那點兒出息!”

    許有清賠笑道:“干爹批評得對。”頓了頓又說,“可惜上次‘經典電影宮’他沒死在電影里!”老夫推開他手正色道:“這事兒你以后少提,人家十有八九以為是我們倆策劃的。過謙得罪的人何止咱們一家,別人做的事,卻叫我們頂缸。過謙本人就是個刺兒頭,甘愿那婆娘更不好惹,你給我消停點,別沒事找事。”許有清又唯唯稱是,笑道:“只是奇怪誰跟我們坐了一條船。”老夫說:“敢出手的絕非等閑,我估摸著,這水深得很。”

    新年酒會,小禮堂里人頭濟濟。桌椅撤了,靠墻圍成內外兩圈,鋪了桔色鑲邊的餐布,四季水果擺出各式花樣,酒水飲料五顏六色,有的還冒著串串氣泡。也有熱茶,放在東南、東北兩個角落里。主題是酒會,沒有多備吃的,就只兩種點心,一種濃縮天下甜點精華,奇香馥郁,軟糯如棉;一種集合所有咸味點心的優長,脆酥爽口,層次豐富,且都有類似壓縮餅干的效果,吃三四塊就抵一餐。五六個Y面容姣好,身著旗袍,輕言細語,在眾作家當中走來走去,提供服務。屋子里看不見一盞燈,卻燦如白晝,過謙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光源。

    莫淵沒入圍,滕燕再次生病,祁必明必須淘汰,過謙一個人晃來晃去,甚感無聊。綠萍招手叫他,把他引薦給《云彩鏡象》老總歐陽早和《蓬勃》雜志主編宇文茂。

    《云彩鏡象》與國內八大電影公司和四大電視劇制作團隊關系密切,得到他的認可,手上較具潛力的小說便有改編成影視劇推向全國的可能。幻谷內的輿論差不多也是他把控,因此歐陽早的重要不言而喻。《蓬勃》是谷內唯一的大型文學期刊,在全國也名聲赫赫,在那上面發一部作品,影響力與別的中小雜志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宇文茂還有一家名聲卓著的私人出版社。過謙便在綠萍的介紹下與他們交談,渾不理幾步外許有清妒恨的目光。

    過謙笑道:“來了半年多,還是第一次見到歐陽老總和宇文主編。”歐陽早的目光掠過他那特立獨行的小辮子,笑道:“我們跟曾谷主出國訪問,昨天才剛回來,一個年也沒好生過。”過謙笑道:“曾谷主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聞其名,沒見其人。”宇文茂笑說:“他還有幾個會要開,估計還得十天半個月才回。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就不在那里浪費納稅人的錢了。”歐陽早看著很平易,宇文茂則熱誠幽默,給過謙的第一印象都不錯。他直覺歐陽早對他的觀感僅止于說得過去,而宇文茂則更為良好些。人與人之間的契合度,三言兩語就感覺得到,雖不宣之于口,彼此心知肚明。

    過謙略談了談他的創作情況,歐陽早建議他把通俗小說放一放,純文學短篇的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該試中篇,再往長篇發展:“雖然說數量不代表質量,但毋庸諱言,在我們國家,對體量始終還是很在意。不信你問宇文主編,多少作家一輩子都想打造個三部曲、五部曲;又有多少人把一堆短篇縫合成一部長篇還說是先鋒實驗。”過謙坦率地說:“我感覺‘大’不代表‘偉大’,奧斯丁的六部小說全是二十幾萬字,在英國文學史上的位置誰能取代?”歐陽早笑道:“話是這么說,也要看國情。”過謙沒再繼續爭辯下去,他感到他方才那幾句直言已經讓歐陽早不快。不管對不對,人家的初衷是好的。

    許有清在旁邊像架找不到機場降落的飛機,轉來轉去,這時才看到個空兒,忙插進來趕著向歐陽早、宇文茂問好,自我介紹,又甜嘴蜜舌地恭維。歐陽早固然不喜過謙的一根筋,卻也同樣瞧不上許有清的一臉媚笑,找了個理由往那邊去了。許有清忍辱含恥,再接再厲,跟上去含蓄提醒他是老夫的人。歐陽早賣老夫的面子,才勉強站住,聽他談他的作品,以及萬一改成電視劇會有多么豐厚的收益。

    “怎么,看不起他?”

    宇文茂笑吟吟地問。

    過謙初次見面,不便直承,只含糊地笑了一笑。宇文茂笑道:“在你這個年紀,頭角崢嶸叫青春。在我和歐陽這個年紀,就會被人嘲笑是老憤青。所以哪,我們看問題要圓融一些,說難聽點就是和稀泥。蛇有蛇路,蝦有蝦道,各人的活法不同,而這種不同未必就該鄙視。每個人的生存之道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過謙心中一動,點了點頭。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冒昧問個問題。”宇文茂松一松領帶隨口說:“你問。”過謙說:“聽說《蓬勃》的投稿地址形同虛設,沒幾個編輯從自然來稿里找文章看,雜志上的重磅作品都是熟人投給您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宇文茂稍愣了一下,笑著整整西裝說:“小伙子,送你兩句話,看破不說破,可做不可說。”

    過謙看對方并未惱羞成怒,依舊風度翩翩,倒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人就這樣,您別介意。”宇文茂笑著說道:“這么跟你說吧,雜志社人手有限,而來稿成千上萬。要做到絕對公平,以我們的人力財力,確實不可能。我這一塊不像歐陽,有那么多油水,又有影視圈的大鱷做朋友,財大氣粗,沒待遇能招多少人才?做一份刊物,辦一個出版社,本來就不簡單,要想做得好一點,有那么點追求,就更難了。”過謙想了想說:“也是,像您說的,誰都活得不容易。”他眼睛一亮,笑道:“我有個點子:幻谷里多的是機器人,您定制幾個文學類的,分擔編輯負擔,把太差的小說淘汰掉,前期工作鋪墊完了,剩下的再給編輯干。”宇文茂沉吟道:“有個難處:看文章這活兒,機器人代替不了。人類的智慧交給機器裁決,也不大對。”過謙嘆了口氣說:“那只能找機器人排版校對、扎扎捆捆、搬搬拿拿了。”宇文茂笑道:“這倒可行。為了感謝你的啟發式思維……”他從西裝內袋里掏出張名片遞給過謙:“這上面就有我的私人投稿鏈接,歡迎光臨。”

    過謙開心接過,連忙道謝。宇文茂笑道:“看看,剛才還在為不良風氣發聲,轉眼態度就變啦?”過謙臉上發燙:“慚愧了,還是定力不夠。”宇文茂笑道:“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只要不走火入魔,沒什么好慚愧。”停了停說,“有時候你抨擊一種社會現象,只是因為別人占便宜你吃虧。等你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就享受這種差異,維護這種秩序了。這倒是該慚愧的。”

    綠萍等宇文茂離開,才過去問過謙談得怎么樣。過謙把宇文茂的名片亮給她看:“現實的收獲是有,不過別的收獲更多。”

    隔天幻谷“青年作家學習班”開班,為期一周。甘愿、老夫、伏虛、魏晉四大導師輪流講課。

    這種密集地授課最能顯出導師風格的不同和水準的懸殊。魏晉偏好中國古代小說理論,宋元以前的小說批評他一帶而過,著重說的是明清序跋、回評、眉批、讀法、凡例等等,近代只提了魯迅王國維。他年紀雖老,記性卻佳,旁征博引,深厚扎實,眼界也是奇高,能得他著重提及的大評家也就金圣嘆等寥寥數人而已。他并且說古中國的文學評論是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不像西方那么成體系,但不等于沒有價值,吉光片羽,也光華耀眼。過謙對著他,一派端然肅然。

    伏虛課如其名,實在“虛浮”,滿嘴的名詞術語,間或夾雜幾個英語、法語、拉丁文的單詞,大言炎炎,東拉西扯,擠掉水分卻沒多少干貨。過謙、滕燕面露輕蔑,過謙后來干脆找了張紙畫漫畫玩兒。莫淵也覺得抵觸,但生性誠樸,臉上不帶出來。祁必明倒被伏虛唬得一愣一愣的,偷偷對過謙感慨:“老伏不賴呀,平時沒看出來!”過謙壞笑著想:“也就能騙騙你這種半大不小的毛孩子。”

    使他意外的反而是老夫。他上起課來談笑風生,詼諧生動,言之有物,針砭有度。他的研究方向剛好接著魏晉,從民國到當代,就看他一條脈絡梳理下來,簡潔異常又歷歷有據,各種流派信手拈來,優劣得失一語中的,說起各文學團體的恩怨情仇、筆墨官司來更是笑翻了全場。他又對東西方小說的比較研究情有獨鐘,接連用了三堂課拎出一大批中外經典作對比,要言不凡,還不忘抖幾個包袱,讓過謙等如飲醇酒,如沐春風。過謙想不到一個人的私德和學養能有這種——據他的形容——斷崖式反差。

    甘愿講課另是一路。她自己寫小說出身,偏好理論聯系實踐,對于具體創作技巧愛做詳盡的發揮。每說一項,就舉五六個例子;再說一項,又聯系她本人和幻谷中優秀作家的作品。她不喜柏西·盧伯克《小說的技巧》,卻格外推崇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和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說是“真想寫小說的人的兩大寶藏”。這兩位恰好同她一樣也是既創作又評論的。推崇歸推崇,她平視經典,一旦有需要,隨時做新的補充。福斯特把小說人物分為圓形和扁平,她說可以再加上線形,意謂在立體、平面兩類人物之外,還有一種是只有單一性格,抓住一個特點往極端里寫的,比如《紅樓夢》里的傻大姐。她經常點名提問,三言兩語,或褒或貶,頃刻之間舉重若輕,已經傳授技巧若干。她是一口的字正腔圓,絕無“嗯、啊、這個”的水詞兒,不說笑話,不搞氣氛,優雅犀利,一氣呵成,火花噼噼啪啪閃爍,巨大的信息量奔騰呼嘯。過謙等上她的課,有花雨繽紛、目不暇接之感。

    這天又輪到甘愿講課,她問大家上次說的“場效應”還記不記得。過謙說記得,就是有角色不在現場,但別人老是提她或議論她,或喜歡想念,或討厭害怕,造成此人“不在場的在場”。甘愿贊他言簡意駭,悟性過人。許有清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泡兒。在后排聽課的三長老心情各異,卻都一致覺得這甘老師對過謙未免眷顧得太著痕跡了些。

    甘愿講了十分鐘的白先勇,忽然有個年將半百的中年人“嚯”地站起來說:“胡說八道!”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過謙極為憤怒,甘愿倒很鎮定,問那人有什么高見。那人冷笑道:“我能有什么高見,不過還有點兒起碼的分辨能力,知道幻谷每況愈下,浪得虛名;四個導師水平低劣,誤人子弟!”

    老夫、伏虛本在那里幸災樂禍,一聽把自己牽扯進去,不得不站起來呵斥:“你叫什么名字?哪個宿舍的?”那中年人一聲黑衣,雙眉彎彎垂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干什么,要打擊報復?群眾還能不能講話了?”老夫怒道:“在老夫面前,哪個群眾這么大膽?你們都比專家強了是不是?”伏虛為人精明,聽他這話頗有漏洞,忙對中年人說:“別張口群眾閉口百姓。誰封你做民意代表了?群眾的話是要聽,百姓的建議要重視,閣下挑撥離間,狂妄自大,陰陽怪氣,別玷污了‘群眾’‘百姓’的稱呼!”老夫心道:“他媽的,我說漏嘴了,還是伏老兒精細,不給這王八蛋鉆空子。”

    中年人一陣怪笑,如厲梟夜啼:“光打嘴炮算什么本事?手底下見真章吧!”不等他有所行動,魏晉忽道:“你是陳鼎吧?”那人一愕,眼中透出乖戾怨毒之氣:“姜是老的辣,算你老魏厲害。”老夫奇道:“陳鼎?你就是那個被開除的作者?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甘愿笑笑說:“仿真的人皮面具國家明令禁止,你是從黑市上買的嗎?”老夫恍然道:“那嗓子里也是植入變聲器了?花這么大工夫瞞天過海,混進谷來,又能有什么作為?你該不會以為你一個人斗得過這里一百來號人吧?”他受了伏虛啟發,也懂得拉著“群眾”壯聲勢了。伏虛雖在緊張之下,仍不禁暗笑。

    課室中已經鬧烘烘亂成一片。有膽小縮到人后的,有八卦反而往前湊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拐彎抹角激陳鼎快動手的,有老成持重勸雙方“凡事好商量”的。許有清怕陳鼎突使偷襲傷到老夫,跑到老夫前頭攔著。莫淵護住滕燕。過謙躍到桌上,接連跨過幾排桌椅,跳到甘愿旁邊以防不測。祁必明猶豫一下,也跳上桌跟過去,過謙叫他去保護四導師中年紀最老的魏晉。平時貌似最謙和、最有人緣的伏虛卻落了單,過謙暗爽道:“活該!誰叫你百事先談利,萬般不離錢!”

    陳鼎也看出伏虛是諸敵中最弱一環,右手一甩,亮出一條可曲可直、精光流動的長鞭。伏虛驚了一下說:“百變神鞭!”他不敢怠慢,先發制人,抽出隨身攜帶的武器敲了過去。過謙看那棒子正面黑、背面白,樣式奇特,喃喃自語:“什么玩藝兒?”甘愿道:“剛柔陰陽棒,一面是‘捧殺’,一面是‘棒殺’。”過謙心道:“怎一個‘靠’字了得!”

    陳鼎不避不讓,揮鞭直擊,用的是一招“撕破臉皮”,頓時把“捧殺”“棒殺”破解無遺。老夫見伏虛勢危,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型寶塔,一摁按鈕,寶塔飛到空中,暴漲數倍,向陳鼎當頭壓下,塔頂上四個大字:“老夫在此!”甘愿對過謙說:“這叫資歷塔,資格越老,層數越高,老夫這個多達九層,是文壇頂兒尖兒的人物才能用的。”哪知陳鼎鞭子一顫,化身萬千,每一個虛影都像一個人頭,成百上千的人頭從下而上把寶塔拱翻,一面得意地笑道:“你有話語權,我有偽民意。鼓動起一幫不明真相的草根來,再大的權威也能推翻!”

    許有清情急拼命,掏出一把小手槍對陳鼎狂掃,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漢字。祁必明詫異:“文字也能殺人?”魏晉嘆道:“這下陳鼎要糟糕了,自古殺人不見血的都是文字啊!”就見陳鼎鞭身一橫,上下移動,筑起一道光墻,把激射過去的閑言碎語、花言巧語、冷言冷語、毒言辣語撞碎了一地。魏晉驚道:“他竟然練成了‘閉目塞聽’,隨別人怎么說都裝聾作啞無所謂!”祁必明又是焦心,又是害怕,也沒心思跟他心中的“魏老頭兒”交流感想。

    許有清勢窮力竭,陳鼎的鞭子卻舞得虎虎生風。門口奔進一人,手提水龍頭,“噗”的噴出一股污水。眾作家驚叫閃避,仍有人被殃及池魚。陳鼎急忙閃過,點名罵道:“《云彩鏡象》歐陽早,你的手下好不要臉,連人身攻擊、潑臟水的絕活兒都使出來了!”過謙定睛一瞧,《云彩鏡象》和《蓬勃》雜志的職員都趕來了,可見陳鼎已成了全幻谷的公敵。

    陳鼎眼看污水洶涌,心念急閃,猛的往水龍頭面前一堵,左手一伸,把握著水龍頭的歐陽早手下拉了過來笑道:“來來來,我們一起洗個澡!”甘愿微微一哂:“他不惜用‘同流合污’的手法,比臟更臟,比下賤還下賤。為了達到目的,他是無所不為了。”過謙撟舌難下:“這招厲害,歐陽早那邊的人頂不住啦!”

    那寫手被陳鼎拉著扯著在臟水橫流的地上打了幾個滾,又急又氣,再看水龍頭,已被陳鼎關掉了開關。

    歐陽早、宇文茂同氣連枝,雜志社的幾個編輯忙上前救場,扛出盾牌。過謙仔細看去,每一面盾牌是九本《蓬勃》雜志捆綁而成,共是四面厚盾。眾編輯鐵壁合圍,想把陳鼎先逼出室外,免得連累眾師生。陳鼎嘿嘿笑道:“封殺大陣!封殺作者是你們的強項,可惜我早有準備!”他鞭法一變,幻化出一封一封的網貼、照片、匿名信,圖文并茂,死纏爛打,剎時反守為攻,打破封殺,將幾面盾牌抽得七零八落。

    許有清抖抖索索地說:“干爹,這人到底什么來頭?”老夫氣哼哼地說:“這家伙在你進來之前就被開除了。在幻谷兩年沒憋出一篇囫圇小說來,還怪我們不讓他獲獎,不向文壇推薦,趕走他不應該嗎?當初哭著說當作家是他老子娘的遺愿,在大門外求了七天七夜才破例讓他進來當旁聽生的,誰知道是個白眼兒狼!”許有清扶著老夫說:“難道就沒人制得住他?”不遠處伏虛接口道:“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豁出去了,誰能把瘋子怎么樣?”

    那邊廂陳鼎邊打邊罵:“**奶奶的!你們開除個把人容易,老子從此沒了奔頭,變成個行尸走肉,今兒來跟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所謂宗師討回公道難道不應該嗎?”

    他鞭子甩得呼呼作響,如入無人之境。魏晉到了這個地步,也顧不得年紀老邁,掏出一把折扇,卻沒有扇面,只有純鋼的扇骨。他緩緩走上前去,一招“風骨嶙峋”,招式老辣,勁沉勢急。陳鼎向旁一閃,鞭子一抖,如靈蛇吐信,不斷劃出錢、權、色三字,攻向魏晉。魏晉扇骨一合,合五為一,以簡破繁,平擊而出。陳鼎怪叫道:“‘無欲則剛’!老家伙,還是這么硬朗!”堪堪讓開,鞭軟如絲,是招“以柔克剛”,招中有招,套著“低聲下氣”“情面難卻”兩個小招。

    魏晉年老,甘愿怕他時間一久體力不支,輕輕推開過謙,身形一晃,陡然間欺到了陳鼎面前。陳鼎大吃一驚。對方幾人雖然各有絕技,但都是依憑武器,甘愿卻是空手而來,一下子進了鞭圈中央。陳鼎來不及回鞭自救,赤手空拳,狠狠打了過去。過謙想去救人,卻隔著半個課室,空自著急。人人都盯著陳鼎的右手,知道今日一戰,幻谷的聲譽就系于這只手能不能打到甘愿身上。

    甘愿嘴角微揚,泰然自若,原地不動,披肩卻像吃飽了風的船舤,鼓漲了起來。陳鼎這一拳凝在半途,仿佛被一堵看不見的氣墻擋著,無論如何也打不過去;甘愿回身就走,氣墻撤去,陳鼎收不住身子,面朝下重重跌了個嘴啃地。他不顧傷勢,趴在地上還揮出鞭子。豈知鞭頭一觸到甘愿小腿就蕩了開去,去勢勁厲,連帶整個鞭子脫手飛出窗外,他自己一條手臂幾乎要被扯斷。由始至終,甘愿沒向他出過一拳一掌,沒說過一字一句,沒反擊一招一式。他卻蜷縮成團,慘叫連連。

    老夫看得心驚膽戰,問道:“甘老師,這是門什么功夫?”甘愿淡然道:“氣功,最上乘的一招叫做‘不屑一顧’。”

    綠萍帶著一隊機器男警沖了進來。伏虛笑道:“動手之前先通知了綠萍主管,甘老師召將飛符,雙管齊下,妙得很哪!”甘愿不理他,自行去了。這里綠萍率眾人善后。過謙走來問候魏晉。魏晉微笑道:“不礙事,今天跟甘老師學了知識,原來不屑一顧,自有威力。”過謙笑道:“您說得是,陳鼎這樣的,越理會他越人來瘋。您還別說,此人不來,幻谷還不會空前團結這么一回。”

    莫淵、滕燕小跑著過來,祁必明卻木呆呆望著綠萍。過謙就知道他又在那里**了。綠萍偶然一瞥,撞到了祁必明的目光,眉頭一皺,想說什么,終于忍住。過謙怕小老弟得罪了行政主管,生拉硬拽拖他回去,說他“眼睛里要流出荷爾蒙來了!”路上祁必明還不甘心地直說:“再看看嘛,看看打什么緊?”適逢許有清和一位女作家談笑而過。莫淵向過謙小聲說:“一句話點評祁必明許有清的異同。”過謙同莫淵咬耳朵說:“祁必明渾身原始的欲望,扒了褲子就想干;許有清稍微有點腎虧,要用情調來彌補。”莫淵想了半天說:“你怎么能形容得這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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