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私奔
作者:
蘇慕 更新:2018-03-19 14:19 字數:3005
紅霞并不憎恨她的母親,盡管因為母親的疏忽,還在襁褓中的她失去了左腳的腳趾。她的母親因為去打醬油,在供銷社和人閑話,時間久了,忘了抵足而眠睡在草窩里的她和她的雙胞胎妹妹,草窩下火盆里的火星落到了草窩上,人們把她的母親叫回來時,她和妹妹一個失去了左腳腳趾,一個失去了右手手指。她還沒有疼痛的記憶,只是她穿鞋時,左腳的一頭總是空落落的,讓人看起來走路很不穩,搖搖擺擺的。也許是心有余悸,還是什么別的原因,父母親五年之后才生養了三妹,接著有了弟弟。母親的故去,作為長姐,她覺得更有責任照顧好弟弟妹妹,盡管生病中的母親經常罵她,她還是左一趟,右一趟去碼頭去洗母親換下來的衣服。
志龍哥回來了!志龍哥是官莊人的驕傲,是鎮上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大熱天,志龍哥哥的家里坐滿了莊上的人。紅霞換上了她認為最漂亮的淡藍色的的確良連衣裙,辮子上扎了塊淡藍色手帕,她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細長的眼睛細細地看著志龍哥。志龍哥走過來,拿了幾塊水果糖放在她的掌心,摸摸了她的辮子,“我們的紅霞長大了!”紅霞蜷起了掌心,心里像喝了蜜。
這家鐘表店是什么時候開張的,鎮上的人并未留意。只是店門口的大音響整天嘶聲力竭地放著:“我是否真的一無所有!”“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都頂著雞窩似的燙頭發,喇叭褲像個掃把在街道上掃來掃去,人們才像看異怪獸一樣注意到這個店鋪。據說開店的是只有七個指頭的仁柱,他的父親是陳莊的老和尚,母親家是地主家的老姑娘。老姑娘嫁給老和尚不違反階級規定,也是一樁很好的結合婚姻。祖墳冒煙,老和尚老來得子,老夫妻把個兒子仁柱慣的不像樣。老和尚教他念經,他死活不肯,和人學了修鐘表的手藝。就在官莊這個小鎮上租了間門面。在次打架斗毆中右手被人砍斷了三個指頭,只留下大拇指和小指。這讓他竟然在他的江湖上有了名,身邊嘯集了一幫人。紅霞有時候路過他的店,仁柱就對著她吹口哨,紅霞慌里慌張急急地走,步子更亂更碎,搖擺得更加厲害。仁柱就在身后哈哈地笑。她想起了志龍哥,志龍哥不允許別人欺侮她,嘲笑她。
志龍再次回到鎮上時,是兩個人回來的。帶了一個女生,說是大學同學,是省里了干部女兒。高挑的身材,一頭短發,精神得很。兩個人套著膀子在繞著小鎮走了一圈,紅霞頭蒙在被窩里哭了一夜。那個帶她爬墻上樹,掏雀窩,摘桃子,下河釣魚摸蝦,不準人家趕在她的身邊,故意踩她空出的鞋面的志龍哥,不再屬于這里,不再屬于這個小鎮。紅霞的眼睛紅腫的像個爛桃子。第二天仍舊起來去碼頭洗衣,淘米,回來做飯。
人們有感于紅霞的變化是她燙了頭,這在小鎮上還是讓人驚駭的。當紅霞穿起了喇叭褲,高跟鞋,盡管左腳的鞋子塞滿了棉花,耳朵上串起了長長的耳環時,一向忙忙叨叨的父親開始有了警覺。父親把她的高跟鞋,喇叭褲,長長的耳環扔進了灶膛里,不許紅霞出門,讓弟弟妹妹看著她。甚至于把她鎖在房間里,不給飯吃,用皮帶抽她,把紅霞房間的畫報,磁帶,錄音機砸了粉碎。終于秋天的一個晚上,從田里勞作回來,三個孩子坐在門檻上,屋里的燈都沒點,說是怕,不敢進屋。“大姐不見了!”父親這才相信鎮上的傳言,紅霞和那個七指好上了,怕是給他拐跑了。
父親像頭憤怒的獅子連夜只身砸了仁柱的店。他好面子。郭姓在官莊是大姓,也屬于大門大族,他不好意思叫上叔侄,怕別人笑話。女人離世,別人介紹許多半邊人(**)給他,他都不愿意再婚,怕委屈了幾個孩子。紅霞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生在彩霞漫天的傍晚。他覺得自己虧欠了她,她是幾個孩子中最乖巧,最懂事的一個。他對仁柱恨之入骨,是他帶壞了紅霞。
仁柱那小子,在他眼里就是個異類,是讓他很不齒的一個人,他不能眼睜睜地望著女兒往火坑里跳。他想替她找個好手好腳的,在他的范圍之內,幫她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
紅霞就在仁柱的小店里。仁柱不敢叫上他的江湖弟兄。對于這個男人,他是有敬畏之心的。剛到鎮上來,就聽說這個人能一手一個提著軋麥場的石碾子在打麥場上走三圈,可想而知這個人的孔武有力。他老老實實地和紅霞跪在他的腳下。
當那個人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仁柱的身上時,紅霞死死抱住了他的臂膀,“要打就打我,不關仁柱的事,是我跑出來愿意跟他的。”
其實,店門口已經站滿鎮上了人。紅霞的奶奶郭二娘帶著三個姐弟站在風口里。對于這個兒子一房,她是歉疚的。她和三房兒子過,大兒子在上海,幫上海弄堂一戶人家打燒餅,和店老板的女兒結婚了,雖生下孫子也姓郭,跟入贅沒有兩樣。二兒媳生的是標致,可是個討飯婆的女兒,農活一樣拿不出手,站在秧田里像根木樁挪不開腳,讓她恨得牙癢癢的,上去就是兩腳。紅霞和紅云在草窩被燒掉手和腳時,她跑到供銷社拽著她的頭發就打,連同她趕來的勸架的親家老娘一起打。她并不想讓這個兒媳婦去農具廠上班,盡管她二媳婦的算盤打的噼里啪啦,鎮上沒一個人打得過她。公社的俞書記點名讓她去上班時,她攛掇二兒子不讓她去。“好歹拿份工分呢,農活她又不會。”兒子并沒有聽她的話,這讓她有點憤恨。她更加看不慣每天兒媳婦背著個包,穿著掐腰的卡其色西裝,藏青色的褂子,不知究底的,以為是個城里人。走在官莊的街道上,男人看二兒媳的眼光讓她很不舒服。“每天早上拿個刷子往嘴里搗鼓搗鼓,往臉上抹雪花膏。”女人們在她面前嚼舌頭時,她恨不得去廠里拽著她的頭發把媳婦拽回家。去了廠里兩次,看到俞書記炯炯的眼光,問她來干什么的,她又有點害怕地回家了。即使二兒媳病故后,二房的幾個子女,除了華子照顧一時半點,畢竟是孫子,三個孫女她都沒時間照管,老三家是三個男孩,她忙不過來。
父親此時已經像泄氣的皮球,紅霞的話深深刺痛了他,并刺激了他的自尊。女人走后的第二年,開始了農村分田到戶責任制,雖然不叫公社了,官莊村組八個,有偷雞摸狗的要找他,有小媳婦告鄰居偷看洗澡的要找他,六畝七分的地還要去春種秋收。秧栽不過人家,還要起早貪黑拔秧或者犁田,和別人換工。早上下地一鍋粥吃到天黑。也就這個紅霞,懂人事些,家務事能幫襯他,讓他在外勞作放心。如今紅霞的離去,他不愿聽人群中竊竊私語,私奔這兩字,猶如耳光抽打著他的臉。
“你和我回家,你還是我的孩子。”父親低聲地對紅霞說。
“我不愿意回家,爸爸,你就成全我與仁柱吧。”紅霞艾艾地求父親。
“你要想好了,他可是個逃徒,你跟他過,是過不到頭的。”父親急紅了臉,惡狠狠地揪住了紅霞的衣領。
“你讓我跟著他吧,哪怕以后要飯,手上套十個要飯的淘米籮子,也不會去爸爸門上的。”紅霞咬牙說出這些話,沒有了志龍哥哥,跟誰都一樣。她自己嫁人了,至少是減輕了父親的負擔。“唉,這就是命!”紅霞心里對自己說,自己已經不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了。
父親狠狠地把紅霞摔在地上。她最見不得提要飯這兩個字。她的女人并不因為是討飯婆的女兒,而高看他,遷就他。相反,她甚至有點嫌棄他文化不高,忤逆他,冷漠他。
“那你寫下來,我和你斷絕父女關系,你不再是我姓郭這一族的女兒,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也沒有我這個老子。”父親想用這種極端的方法挽留女兒,孰料仁柱已經把筆和紙拿到紅霞的面前。
紅霞提起了筆,“我自愿和仁柱過日子,和官莊郭姓脫離關系,一切生老病死都與他們無關,”紅霞還待要寫,父親抓起了紙筆劈頭蓋臉地砸向仁柱,“滾,你們連夜滾出官莊,不然的話,你開一次門,我就來砸一次。”
父親進家門時跌了個跟頭,后面跟著他的三個孩子,他一把抱著紅梅和華子,啜泣起來。郭二娘遠遠地站著,她感覺自己老了,打媳婦時的那股狠勁沒有了,她不知怎么面對她這個嗚嗚哭泣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