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家祭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7-02 13:44 字數:2281
翌日天明,一覺醒來,陸凇早將昨日之事拋到了爪哇國。師徒二人胡亂用了些早飯即往平湖去,終是在九月廿八日黃昏趕到了。
師徒二人隨便找了家客棧歇下,第二日清晨,剛用過早餐,陸凇便和師父說要出去買東西。杭劼會意,只由他自去,也絲毫未加過問。
陸凇到了集市上,先買了些果品、紙錢、金箔并香燭,再買了紅紙并青、赤、黃、白、黑五色夾棉寒衣,又去買了件雪灰色棉袍,回身卻見師父正從斜對面他買五色寒衣那家店里出來,手里還提了大大一包東西,不由一笑,忙上前去,和師父一道回了客棧。
師徒二人回了房,各自打開包袱,陸凇果見師父也買了五色寒衣并紅紙,不覺心頭一熱,取了雪灰棉袍,耳中卻聽師父道:
“試試罷。”
陸凇忙回過身去,只見師父手中拿了一件竹青棉袍,忙將手中雪灰棉袍交與師父,又接過自己這件,二人系好衣帶,皆是不差分毫,相視一笑,隨即脫下疊好,各自去做紅紙袋了。
師徒二人將紅紙袋折成個大信封形狀糊好,杭劼見陸凇在上面寫了“先祖太常少卿陸公諱煒”,因提筆在自己折的信封上寫了“太常少卿陸公諱煒”。二人又各將五色冥衣裝進去封好不提。
轉眼便是十月初一。這日清晨,師徒二人問店家買了些豆沙包并糯米皮的水點心,早餐各自喝了一碗熱粥,便拿上供品,騎了馬往陸家祖墳處去。
到了陸家祖墳左近,師徒二人下馬步行。杭劼邊走邊看,原來這陸家祖墳也是個墓園,四周皆是圍墻。進得門來,只見墓園約有幾十畝大小,內里松柏蒼翠,綠樹成蔭,其正中偏北便是墓室,正是忠誠伯衣冠冢。南面為神道,兩側分列文官、武官像各一對,石馬兩對。神道南端是個石砌碼頭,離碼頭十丈處,是個氣勢恢宏的石牌坊,匾額上刻的是“忠誠伯祖塋”銘文,牌坊東北是祠堂,南有石獅、石龜各一對。靠東南處是八間墳屋。
師徒二人簡單打掃了下,就去了祠堂,陸凇祖父牌位也在其中。二人先分別向陸氏列祖列宗并忠誠伯行了禮,方到了陸凇祖父牌位前。
陸凇焚香點蠟,將供品齊齊整整擺了,連同紅紙袋一并供在堂上,又取了火盆擺好,端端正正跪了道:
“阿公,孫兒和孫兒師父同來看您了。愿我陸家列祖列宗和阿公一切安好!八月宣府英雄大會,孫兒兵法比試得了頭名。今后若是戰事所需,孫兒必萬死不辭,為我大明天下太平,義無反顧!”
說罷,陸凇起身捧了紅紙袋,一面置于火盆中焚化,一面道:
“十月一,送寒衣;念先祖,情不已!”
那火燒得極好,陸凇又向火中送了紙錢。不多會,火盆中紙衣紙錢盡皆燒凈,陸凇心下稍慰,只見師父也將紅紙袋供了,向他祖父行禮道:
“陸大人,寒衣節至,晚輩與凇兒一道來看您老。凇兒聰明正直,勤勉好學,雖已成人,然赤子之心不改,大人盡可放心。陸大人在天有靈,還請庇佑凇兒逢兇化吉,平安周全!”
陸凇聽著,不覺紅了眼眶。又見師父說罷捧起紅紙袋,也點了火置于盆中,口中道:
“十月一,送寒衣;但追遠,盡誠意!”
火燒得越發旺了,陸凇暗自慶幸這熱氣烤干了眼。杭劼將紙錢悉數送進火里,待火盆里燒得干干凈凈,陸凇方起了身。
師徒二人撤了饌,出了祠堂。杭劼剛要解開馬韁,就被陸凇緊緊抱住,耳中聽他道:
“謝謝,師父。”
“說甚么呢,跟我還說這個。咱們先回客棧罷。”杭劼輕撫陸凇脊背,柔聲道。
江南天氣不比河朔,到底是溫潤太多,身著棉袍直令人周身潮熱。師徒二人回去換下寒衣,頓覺身上輕了不少。陸凇取出供果,二人吃過了,相對坐了歇息。陸凇正在出神,忽聽師父問道:
“凇兒,若是一位史官為人剛正,秉筆直書,他筆下所記,就是與當時事件分毫不差么?”
“必定是啊!”陸凇不假思索,師父話音剛落,他便沖口而出。卻見師父搖頭嘆道:
“恰恰相反啊。”
陸凇一呆,滿臉不解,睜大雙眼看向師父。
杭劼見狀,也不急說破,微笑道:
“癡兒!師父說個故事與你。”
陸凇用力點頭,只聽師父說道:
“從前,有張李兩家同城而居,彼此相熟。一日,張家有人問李家借了一千兩銀票,李家人二話沒說便借了,橫豎家中已知此事,是以并未立字為據。過不多久,張家人派了家中一人去李家還錢,此人可巧在街上碰見李家人,二人也算熟識,張家這人就將銀票交與了李家那人,自認此事已了,也便回家去了。豈料這李家人回去路上與人口角,竟給人打死了。李家派人收尸時,也并未見這銀票,報官料理后事這些不提。過了很久,李家派人去張家索要欠款,張家人堅稱還了,并言明給了李家某人,李家人因前番收尸并未在其身上發現,便認定張家人賴賬不還。自此兩家互以對方家人見利忘義,居然反目交惡。”杭劼說到這,稍稍頓了下,方問陸凇道:
“凇兒,咱們且先不論銀票去向,也不論雙方借錢還錢一事是否處理得當,你說說看,若要張家人和李家人分別如實記錄此事,會是怎樣?”
“師父!凇兒明白了!”陸凇恍然大悟,立時撫掌應道:“這兩家自然皆是言之鑿鑿,各執一端,互不相讓。諸如此類之事,小至兩人,大到兩國,若是無人知曉原委,任憑記錄者何等公正無私,也改不了記事的大致走向。師父是想告誡弟子,世事大多死無對證,無論如何也沒法完整還原整件事的本來面貌,是不?”
“孺子可教,正是如此。另有一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下間從無一人一生從未犯錯,即便他剛出生就夭折,也是未能做得人子,令他父母傷心。若要為一人蓋棺論定,只要于天下人而言是功大于過,便可稱得此人是好人。”杭劼頷首應道。
陸凇當即明了,心下一寬:“凇兒謹記,心結已解!”
杭劼心下大慰,卻只點了點頭,淡淡道:“凇兒,你穎悟非常,自是好的。為師知你絕少有事掛心,卻是一旦有時,就會思慮過重,須知你只是你,無論是誰的后人,你只管端方正直,嚴于律己便好。‘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還記得么?”
“記得!師父放心罷。”陸凇用力點了點頭,隨即嘆道:
“上蒼厚賜,陸凇何幸!得遇我師,何憾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