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冰輝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6-30 11:10 字數:3109
陸凇別過惜珺,亦是馬不停蹄一路向北,雖仍早發遲住,卻是看著天色晚時,定會先尋住處,不再露宿野外了。
眼看便要六月十五,陸凇到了夷陵,盤費已所剩無幾。沒奈何,他只得又買了紙,賃了桌凳并架子,擺了攤寫字賣畫。
夷陵本是一州治所,城中人往來不絕,陸凇卻不理會,照舊視而不見,寫字作畫旁若無人。只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畫好了水墨梅蘭竹菊各一幅,又裁了紙,信手落筆,卻是《黍離》。寫罷,陸凇微微一嘆,將寫好的字掛于畫旁,另裁了紙來寫。
陸凇正自寫《漢廣》,剛到“不可方思”,便聽有人問道:
“喂!你這字畫怎么賣的?”
陸凇抬頭看去,問話的竟是個小廝,旁邊是個穿綢的少年公子。當下也不起身,只淡淡問道:
“是你買,還是你身旁這位?”
“當然是我家公子!難不成你還看人定價么?”小廝俯視陸凇,提高了調門。
“若是這位要買,須他自來向我問話。價錢隨心,我若同意賣時,自然賣了。”陸凇仍悠悠然坐著,雙眼只平視前方,面無表情,視那小廝如無物。
小廝又氣又急,咬牙切齒道:“要我家公子親自與你談價,你也配!”
“哦?如你所說,我自然配。你的意思莫非是他不配了?”陸凇姿勢未變,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小廝氣急敗壞,登時上前一步,伸手拍在陸凇桌上,濺起的墨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袖子和衣襟上,越發怒火中燒,立時把袖子一挽,嚷道:
“好小子!你若有種,就起來和大爺會會!”
話音剛落,陸凇從從容容立起身來,一個撣手揮去,那公子臉上早挨了一下,竟是打了個趔趄。他這招來得出其不意,那小廝也吃了一大驚,隨即嚷著要來抓他衣襟。陸凇見他手將至未至,左手輕輕一壓,右手跟著打出一拳,小廝吃痛,連退了幾步。
陸凇見那公子要向他還手,當即足下一勾,手上使個金龍合口,輕輕鎖了他喉。小廝直唬得驚慌失措,連忙邊向陸凇打躬作揖,邊一迭聲哀求道:
“少俠饒命!少俠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少俠,少俠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家公子罷!”
陸凇本待那公子親自開口,低頭看時,居然見他身如篩糠,臉都失了血色,便即刻放了手,向他正色道:
“原來竟是個不中用的!我要你這爛命作甚么?不過是因你管教不嚴,對你小懲大誡而已。你這小廝讓你縱得狗仗人勢,傲慢無禮,你非但不稍加管教,反而聽之任之,算得甚么主人?”
那公子驚魂甫定,唯唯連聲,點頭不迭。見陸凇不作回應,忙帶了小廝急急走了。四下里一眾看客見狀,也紛紛作鳥獸散了。
陸凇攤前人本就不多,如今這樣一來,更是空無一人。他微一苦笑,搖了搖頭,心道今日晦氣,明日再擺一天罷,賣不出去也隨緣,最多以天為蓋地為廬,又能如何?便又坐下繼續寫字。一首《漢廣》寫罷,他心頭一痛,另取了紙,提筆寫道: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寫罷,又緊隨其后寫下: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寫罷擱筆,他心神又直飄向北。轉眼已近黃昏,陸凇仍自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個少女聲音:
“小姐在這停車做甚么?這天都這時候了,白眉赤眼的,非要進甚么香呢,一會回來天都黑了!月初不是剛進過了?十五再進也不遲嘛!”
這聲音脆亮亮,陸凇聞聲抬頭看時,果然是個小丫頭,頭上梳著雙丫髻,身著一件琥珀色掐牙背心,里面是淺灰藍的短衫,石榴紅的細褶裙,此刻正從路邊馬車里扶了一個女子出來。下車這女子身著鴨卵青的薄紗衫子,湖藍織金的馬面裙,看去不過十六七歲,秀面微豐,不施脂粉,舉止嫻雅,從容大方,正向他款款走近。
陸凇心頭微詫,不由立起身來。但見那女子上前道個萬福,微微一笑道:
“公子不必詫異,小女子是個醫女,不過是從前家境好些。方才聽聞公子在此寫字作畫,所幸今日病患不多,便專此前來一觀。”
這女子聲音嬌柔婉轉,聽去教人十分熨帖。饒是清高如陸凇,亦覺入耳入心,當下抱拳應道:
“多謝姑娘青睞,請姑娘自便就好。”
見那女子微微頷首,報以一笑,陸凇也不相擾,復坐了寫字。落筆處,卻是稼軒一闋《定風波》。詞曰:
山路風來草木香,雨余涼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風月費遍章。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只甘松竹共凄涼。
陸凇寫罷,剛落款蓋了章,便聽那女子道:
“請恕小女子冒昧,云冰公子想是離鄉背井有些時日了罷?若是不回,又怎知一定回不去呢?”
陸凇聞言,不由身子一震:未料心事竟被一女子說中,莫非這醫女能醫心?便即起身抱拳應道:
“誠如姑娘所言,在下年初離家南下,一至如今。現下也正一路北上,至于能否回得去……”
見陸凇神色一黯,女子立時會意,溫言道:
“《度荊門望楚》《渡荊門送別》寫在一處,又寫了《黍離》《漢廣》,公子懷鄉情切,縱是此前有天大的事,公子一片赤誠,想是也不會艱難如昔罷?”
她聲音本自柔婉,此刻更是教人如沐春風。陸凇聽了,登時眼前一亮,當下深深一揖,向女子道:
“多謝姑娘!姑娘通文墨,秉醫術,察人心,雖老郎中不及姑娘一半,在下佩服!”
女子見狀福了福身子,黃白臉上透出些紅暈:“醫女聆秋,多謝云冰公子謬贊。賞過公子妙筆,請恕聆秋唐突,想請公子與了聆秋一二大作,另請公子寫一幅《木蘭辭》與聆秋,至于潤筆,聽憑公子便是!”
陸凇暗嘆,這聆秋真是心細如發,本是要買,還想著我的顏面,當真是萬分難得了。因道:
“承蒙聆秋姑娘指點,姑娘看中的,只管拿去便是。多謝惠存。”
說罷,陸凇便坐了寫《木蘭辭》。寫罷,只聽聆秋道:
“多謝公子慷慨。聆秋曾聞古仁人范仲淹所愿‘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他既有‘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的舊句,便求了幽蘭那幅罷;另求那闋辛稼軒的詞,此幅聆秋不用多說,公子也必是知道的。至于《木蘭辭》,是聆秋幼時初誦詩詞第一日的功課。人皆以男子行醫不足為怪,女子行醫常遭白眼,是以這《木蘭辭》,聆秋格外喜愛。聆秋見公子人品,寫字作畫必是隨興為之,不愿為人而作的。公子肯為聆秋寫這幅,真讓聆秋感激不已。”
陸凇見聆秋恍如解語花一般,心下感激,便親自卷了那三幅,送與聆秋。聆秋接過,遞與侍女,道:
“小魚,先幫我好生收著,取我錢袋來。”
“不必不必,但酬知己,要錢作甚?”陸凇見狀,忙搖手道。
聆秋接過錢袋,摸出一錠十兩紋銀,笑道:
“在外不易,既為知己,與公子些潤筆,也是該有的。云冰公子若不接時,怕是嫌少了罷?”
“姑娘說笑了,”陸凇搖了搖頭,應道:“倘若真要如此說來,聆秋姑娘既是行醫之人,能醫得在下心結,在下豈不應付給姑娘診金了?”
聆秋見陸凇執意不收,只得把銀牙一咬,正色道:
“公子,實不相瞞,今日正午擾了公子清靜那孩子非是別人,正是聆秋同母異父弟弟。聆秋祖上世代行醫,家父采藥時不慎跌落懸崖,尸骨無存,是以聆秋自懂事起,便存了行醫之志。聆秋當年未滿周歲,恰逢那時有家藥鋪主人派了媒人來求親,家母無依無靠,就錯嫁了這家。家母也懂醫術,只因身為女子,不便開館行醫。幸而聆秋多年來得她盡數傳授,自十五歲時家母過世起,便自作主張出來行醫了。繼父見我不僅讓藥賣得更快,還能賺得一些診費,也覺診病活人不是壞事,就沒有多加干涉,也不急著給我許人家,只由著我自去了——他們父子二人并不知道,聆秋背地里免收了大多窮困病患的診費,還偷偷送過一些藥與他們。這點潤筆,也是聆秋代舍弟向公子賠不是的。公子若是不計前嫌,就請收下罷。”
陸凇見她如此說,也只好接過。聆秋和他互道了謝,便上車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居然又來了買主。余下的書畫,陸凇胡亂賣了,又去還回架子并桌凳,方找了家客棧來歇。
是夜疏星點點,月出將圓未圓。陸凇望了一回,不由嘆道:
“萬兩黃金容易得,試問天下幾知音?聆秋姑娘年紀輕輕就行醫濟世,又能明察人心,真是無愧藥王孫思邈說的‘大醫精誠’了!若是太師父給她看過,我也不會至于今日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