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雪光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8-02 20:57 字數:3030
“聽我號令!今日咱們眾軍士以二十五人為一隊,每隊皆有一個隊長,每四隊為一哨,四個隊長聽哨長指揮!每五哨一個哨官,五個哨長聽哨官指揮,看準哨官腰旗!大家可聽明白了?”孟繁章中氣十足,正站在高臺上,親自向臺下眾兵士下令。
“明白!”臺下回應他的,是一支嗷嗷叫的鐵軍,足有兩千人之眾。
聽得應聲撼天動地,孟繁章點了一下頭,又向幾個徒弟道:
“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誠!你們四個每人協助一個哨官,準備操練!”
“得令,師父!”師父話音剛落,常彪幾人就抱拳應道。
“師父,今日新練的‘百鳥陣’最宜于平川曠野,此處這地勢并不十分合適啊!”操練剛開始,杭劼便向師父抱拳道。
孟繁章聞言,立時把腰一叉,轉身叱道:“就你明白?!遼東是不是平川?蒙古是不是曠野?我在軍中這些年,要還不如你這嘴上沒毛的兔崽子,可是白活了!”
杭劼見狀,當下并不言語,心中卻嘆道:
“百鳥陣本是疑兵之陣,習練這個也非是不可,軍紀這些,這支鐵軍自不必說,眼下難道不應先傳將士們幾手得用的功夫,以求精益求精,提升整體戰力么?看來師父多半是要等英雄大會之后再傳功夫了。可功夫這東西學到手根本不算甚么,從練會到能用當真需要不少時日來磨,那時還來得及么?也罷,或者是我此前未在軍中,經歷不夠也未可知,且先看看再說罷。”
自從到了宣府,除去剛來時那三日,孟繁章皆如先前一般帶了徒弟協助李如松練兵,內中只杭劼一人暫時不愿入幕。李如松是何等心胸,況兼惜才,便也沒有十分在意。
軍中忙碌,時日飛快,不覺六月已至初六。這日正是天貺節,早飯后,李如松便向左右道:
“傳令下去,今日天貺節,給將士們休整一日,大家都曬曬衣服罷!”
手下人還未出門,就被李如松叫住,聽他又吩咐道:
“告知將士們并軍伶,今晚開場夜宴!”
接了李如松休整的號令,合營上下俱是喜笑顏開。這天風和日麗,營中有說有笑,一時間洗衣曬衣之人不計其數。
入夜,李如松請了孟繁章師徒六人,叫了副總兵、參將,在中軍帳外分賓主坐了,與全軍將士一同飲酒。酒過三巡,李如松便叫了軍伶。只見一列三個軍伶應聲上來,有站有坐,弄管按箏,唱了一曲。眾人聽時,是一曲《山坡羊》:
人生于世,休行非義,謾過人也謾不過天公意。便攢些東西,得些衣食,他時終作兒孫累。本分世間為第一,休使見識,干圖甚的?
休圖官祿,休求金玉,隨緣得過休多欲。富何如?貴何如?沒來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
如何是良貴?如何是珍味?所行所做依仁義。淡黃虀,也似堂食,必能如此方無愧,萬事莫教差半米。天,成就你;人,欽敬你。
無官何患?無錢何憚?休教無德人輕慢。你便列朝班,鑄銅山,止不過只為衣和飯,腹內不饑身上暖。官,君莫想;錢,君莫想。
于人誠信,于官清正,居于鄉里宜和順。莫虧心,莫貪名,人生萬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臨。疾,也報應;遲,也報應。
休學諂佞,休學奔競,休學說謊言無信。貌相迎,不實誠,縱然富貴皆僥幸,神惡鬼嫌人又憎。官,待怎生;錢,待怎生。
與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趨富漢欺窮漢。惡非難,善為難,細推物理皆虛幻,但得個美名兒留在世間。心,也得安;身,也得安。
真實常在,虛脾終敗,過河休把橋梁壞。你便有文才,有錢財,一時間怕不人耽待,半空里若差將個打算的來。強,難掙揣;乖,難掙揣。
金銀盈溢,于身無益,爭如長把人周濟。落便宜,是得便宜,世人豈解天公意,毒害到頭傷了自己。金,也笑你;銀,也笑你。
天機參破,人情識破,歸來閑枕白云臥。向巖阿,且婆娑,琴書筆硯為功課,軒裳倘來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方永誠當年在少林寺時,也常聽佛經,聞鐘磬,那聲音本已純凈非常,今日聽的這曲卻絲毫不輸,是以此刻,他眼光一刻未離場上三人。但見兩個樂師分坐兩旁,看去皆是三十上下年紀,正是繁弦急管,一唱三嘆;當中唱曲的女子卻只二十來歲,身穿蔥綠的短衫,石榴紅的裙子,一雙大眼好似會說話一般,嗓音更是清清亮亮,方永誠聽去只覺聞了綸音佛語一般,不由癡在座中。
杭劼在方永誠下首安坐,聽那曲詞唱的,心道:“這也罷了,倒好教化人。”面上仍是聲色未動,只管慢慢呷那杯中葡萄酒。
三人一曲方罷,上下歡聲不絕。一眾將士皆贊:
“唱得好!”
“吹得彈得夠勁!”
“再來一個!”
三個伶人向眾人行禮謝過,隨即領了賞下去,眾人眼光都在那唱的女子身上。獨杭劼渾不理會,只放下酒杯,拿了面前桃子來吃。
再上來的,是一個少女,身后并排跟著兩個少年。那少女懷抱琵琶,與方才唱曲的女子一樣打扮,只頭上梳的是雙丫髻,看去不過十六七歲,先向李如松深深道個萬福,一座皆已聽得她聲如鶯囀,杭劼聞聲抬頭看去,只見少女走到一旁坐了,略略轉軸調弦,試了試音。兩個少年穿了曳撒,看去不過二十出頭,身材相貌居然絲毫不差,手中各自拿了一柄長劍。
少女先向兩個少年望上一眼,便嘈嘈切切彈起琵琶,那兩個少年會意,相對一點頭,各挽了劍花,應聲起舞。先是序舞,隨后同時拋劍,彎腰拾起,右手先握,又轉至左手,徐徐站起,揮劍再舞,猶如打斗,真個是猿形虎步,游龍戲鳳。杭劼從旁看去,心道:
“凇兒素喜用劍,若看了這個,必是喜歡的。”
杭劼正想著,忽見兩個少年合了個“滿堂勢”,隨后收了劍,少女琵琶也鏗然而止。只聽滿場更是贊不絕口,喝彩不迭。三人在一片叫好聲中行了禮,領賞下去了。
眾人歡聲暫歇處,皆未料琴聲乍起,一個少女環佩玎珰,翩然舞至,所經之處,竟有香氣若隱若現。饒是平素里清冷如杭劼,也略略怔了一下。察覺到香氣時,杭劼仔細嗅過,隨即心下了然,應是佩了丁香混陳皮,但見這少女一襲丁香色窄袖薄衫,鵝黃細褶裙子,臂上一條水藍披帛隨風飄動,雙環靈蛇髻高高梳起,頭上只用玉蘭簪綰住,耳中兩顆珍珠皎潔如月。眾人一見,都噤了聲——暗叫直是仙子下凡一般,雖是誰也未見過仙子是何模樣。
杭劼定睛看時,心下不由暗嘆:“驚鴻舞!不是失傳了么?可這女子所舞分明便是了!”正自出神間,忽聞琴聲中“崩”的一下,杭劼立時便知,應是七弦斷了,連忙回神向場中看去。只見場上女子蓮步稍頓,他當即抽出腰間紫竹笛緩緩吹起。許是杭劼從未輕易在人前吹笛,笛聲空靈渺遠,竟也不似人間凡樂。女子會意,復又起舞,卻是比方才更勝三分,當真是恍若洛神重生處,疑是銀河織女來。杭劼吹著笛,腦海忽現了唐人舊句——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纻。
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
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
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心中既吟了詩,杭劼笛聲便也隨之起伏。待要曲終時,杭劼忽見女子對他嫣然一笑。當下他穩住心神,收束了結尾,曲終時,女子恰是乘風歸去之態。四下里一時間鴉雀無聲。
場中女子蓮步輕移,上前兩步,向李如松略福了福身子,李如松如夢方醒,問道:
“我原來并沒見過你。你叫甚么?”
“芷靨,姜氏。”那女子櫻唇微動。
一語既出,眾人更是不發一聲。杭劼聽在耳中,立時想起琴之泛音。泛音,不正是天籟么?
“不知是哪幾個字?”李如松又問道。
芷靨朱唇稍啟,淡淡道:“齊姓之姜。蘭芷湘東國,青顰粲素靨,便是小女子閨名。”
杭劼聽得一字不漏,心中又嘆道:如此女子,怎會做了伶人?
芷靨要告退時,李如松略點了下頭,卻見芷靨退后幾步,轉身到杭劼面前福身道了謝,方才斂身退下,又款步走出了一眾目光。
孟繁章一見,急了,在旁提醒了李如松。李如松方想起,賞錢還未給呢。想是再叫也不妥,便叫了班頭來,加倍給了賞錢。再看眾人,已然癡倒一片。
杭劼喟嘆一聲,不由心道:
“舒華清芷,笑靨天成,只恐縱是大家閨秀,也怕難及萬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