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夜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25 07:27 字數:3119
陸凇雖加了冠,然在杭劼看來,仍是一團孩氣。師徒二人行住坐臥一如往昔,不覺又是一月有余。這日已是臘月廿三,正是北方祭灶的“小年”。入夜,師徒二人用了晚餐,眼見門外零零星星飄起雪來。不多一會,雪花也大了些。屋里生著火,倒是不覺寒意。杭劼披了斗篷到檐下看雪,陸凇取了琴置于案上,調了弦,信手落處,卻是一曲《靜觀吟》。眼見落雪漸多,杭劼心內一動,便吹起笛來。屋里陸凇聽得是《梅花引》,手上《靜觀吟》猶未曲終,指上走弦不由快上幾分。此曲一結,陸凇雙手扶弦止音,望望窗外,又調了弦,聽著師父一弄未結,他便輕點泛音,與門外笛聲相和。三弄后曲終,陸凇也到了檐下,杭劼聞得門聲,轉過身來。陸凇開門眼見雪大些了,忙向師父道:
“師父在檐下也有一會子了,下雪天冷,快進屋罷。”
杭劼微微搖頭:“我不冷,”卻見陸凇沒披斗篷,當即皺眉叱道,“出來也不披斗篷,快進去!”
陸凇微一垂首:“是,這就進去。”說罷轉身時,卻聽師父道:
“依你琴譜彈《梅花》罷。”
陸凇應了,旋即開門進屋。他雖日日撫琴,卻極少聽師父吹笛,和著師父笛聲撫琴更是頭回。《梅花》這曲也是許久未彈了,心里歡喜,哪還顧得上披斗篷。剛一關門,陸凇便覺鼻內刺癢,打了兩個嚏噴。
陸凇坐在案前,先調弦收了神,幾個散音起得平和愉悅。一弄乍點處,師父笛聲亦起,陸凇聞聲略怔,頭四個音已是慢了半分,忙回神在十徽歷五四兩弦上回轉了來。聽得師父笛和他琴,內中并無責意,陸凇精神一振,泛音愈發清越堅定。下徽泛音止處,陸凇走弦按徽一挑,杭劼笛聲暫歇。一番按弦往來后,陸凇點起二弄,師父笛聲隨起。中徽這一弄調子略低,陸凇才又吃了定心丸,西廂房內檐下絲竹相和,一般清疏里透著從容。二弄而后,陸凇越發神清懷暢,手下滾拂長短鎖更顯剛毅軒昂。三弄上徽,師徒二人皆發清中清聲,俱各淡然中見孤傲,已是相合如一。
三弄一結,杭劼剛把紫竹笛收在腰間,一陣狂風便突如其來將門吹開,杭劼見狀,忙進了屋,把門關緊了。陸凇手上正到散音,抬眼看時,師父首微頷,示意他繼續,自己則解了斗篷,坐在火盆旁烤手聽琴。不多時,陸凇泛音一撮曲終,余音漸息,扶弦住了,抬頭望見師父也正回首看他,便立起身來,到師父身畔坐了烤火。
沒多久,眼見屋外風已停,陸凇向師父道:
“外邊此刻沒風了,師父可愿出去走走?”
見師父點頭“嗯”了一聲,陸凇當即取來靴子斗篷。師徒二人換了靴子,披了斗篷出屋。
雪下得正好,杭劼向前走了幾步,卻見陸凇仍在房門口一步未動,奇道:
“看甚么呢?怎地不走了?”
陸凇聞言,回神望向師父:“師父,這雪如此潔凈,難得下雪未掃,此時又幾無人跡,是以凇兒不忍壞了它。”
聞聽陸凇呆話,杭劼哭笑不得:“癡兒!雪總有化的一日,本也難以長久,你現下護著又有何益?你我居處已然罕有人至,莫非竟要嫌為師和你自己玷辱了這雪不成?這地本就是人居人走的,難不成雪落了地人便要禁足?若要依你想法,有雪人就禁足,雪未化人早餓死了!依我看,只要坦蕩律己,剛直端正,那便比雪更潔凈了。凇兒你說,雪若化時是甚么?”
“雪化了,自然是水啊。”陸凇應道。
杭劼聞言繼道:“是了,你也明知雪化便是水。水最是容得萬物,還稱得上潔凈么?便是現下,你我俯仰無愧天地,其潔也不輸這雪,有你我留痕,還是它的福分。莫非你心內有愧了?”
聽得師父句句入情入理,陸凇早已心悅誠服。應了個“是”便即刻走至師父面前,卻聽師父道:
“不過,你方才一句呆話倒是提醒了我。正院這雪既無人跡,此刻正好帶你在這走走步罷。從九宮步起始,再八卦,四象,兩儀,咱家這些都是圈步。不急,你慢慢跟我走就是。”
陸凇依言,與師父斜對了站定,便隨著師父自九宮起,慢慢走起步來。杭劼走得慢而不斷,陸凇卻仍有些亂,腿上偶有打結絆住自己。杭劼見狀,一個躥步躍出圈子,在無人跡處站定,向陸凇道:
“凇兒,我所在處未有人跡,就把幾種圈步走來你看。等我走完你看雪地,順著我留的痕跡走罷。”杭劼說著,便重新走起圈步來,腳下由慢漸快,待至兩儀時,已是極為迅捷。陸凇從旁看著,當真只有嘆服的份。
杭劼又從兩儀步漸次走回九宮,直至收了步,出得圈來,命陸凇照樣走,自己則在一旁站定。陸凇沿著師父足跡走開,果真比先略好了些。然四象勉強走過,卻是再走不出兩儀了。他正自羞惱,卻聽師父已在喚他,令他今日便練到此處。陸凇心下雖有不甘,卻還是止了。
陸凇出了圈,到了師父身側,只聽師父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么,那就隨意走走罷。”說著便信步前行,出了二門。陸凇聞言一呆,連忙跟上,緊隨師父身畔。
原來陸凇一心在圈步上,竟是忘了還要出門。這會雪停月出,師徒二人借了月光,往山頂處并肩而行。山路上雪更厚,已能沒過腳踝,月色下發出溫和清淡的光,每走上一步,便能聽到雪地咯吱輕響。如此信步到了山頂,陸凇一面隨意走了走,一面環顧四周,更生了“天地間只我師徒二人”之感,不由心下一動,又想到方才的合奏,轉身向師父問道:
“師父,凇兒在琴上并不精深,從未與人合過,今次是頭回,還是跟師父合,先時又沒想到,第一弄起慢了,師父為何不怪?”
“不過要個自然,怪你甚么。我吹笛也是一樣的。雖不怪你,我倒也看出點東西。凇兒,為師往下說的你得記住了。”杭劼一面說著,一面轉過身來。
見師父如此鄭重,陸凇立時向師父走近幾步。但見師父頭上薄薄一層雪,淡淡月光下,乍看去好似鬢發如銀,霜色斗篷落了雪上去,在月光下分外清輝溫潤,竟有老仙翁的樣子。陸凇見狀有剎那失神,隨即用力點點頭。
杭劼看向陸凇,神色溫和:“凇兒,你開頭的《靜觀吟》心靜了么?琴曲將終總要慢些,你不慢反快,心若不亂怎會如此?不論為何,你也莫說,做事總要心內鎮定,勤勉為之,以求善始善終,此為其一。其二,和完為師《梅花》跑出來不披斗篷,是想受寒了讓師父操心,還是想練功偷懶?皆不是時,冒失至此也易給敵方可乘之機。其三,讓你依譜彈《梅花》,你一心彈了便是,和著你的自會隨你,你又亂甚么?此曲一弄弄清風,是君子之真;二弄弄飛雪,是君子之情;三弄弄光影,是君子之操。泛音里梅之傲骨是在從容淡雅里透出來的,去了這些,余下的也不應鋒芒太過,君子懷才不可使人不知,可也更當玉韞珠藏,怎能使人易知?”
陸凇聞聽師父詰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是漲得通紅,垂首再無言語。
杭劼神色不變,又道:“凇兒,為師早知你為人剛正,殊不知過剛易折。拳如其人,你身上僵勁至今未化盡,便是在此了。咱家功夫看似剛猛,講的皮肉筋骨合,實則內三合一樣重要,氣由神調,力由氣催才是內三合。真練到剛柔并濟時,拳就圓活自如了。遠近也是一樣。遠打一丈不遠,近打一寸不近,為師給你喂招也好,新教你時也罷,常問你這樣近不近,那樣遠不遠,便是這里了。總而言之,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你知道么?便是陰陽本身,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棋時不也是如此么?”
陸凇聞聽在耳,更是字字入心,旋即慚色更甚,應道:“是,凇兒記下了。”
杭劼見狀嘆道:“慢慢來罷,凇兒。你出拳起腿、琴棋書畫皆是一個路數,就連吟詩詠歌也是,文筆上倒也罷了,一出聲便是字字又硬又實。好生練功罷,武術是能成就人的。為師別無所求,只愿你能藉由習武成就個完善心性,也不枉為師私下收你了。”一語既出,杭劼忽覺失言,心下不由暗嘆,面上卻是未有變化。
陸凇聞言深自慚愧,心頭一酸,哪覺師父話中有異,當下勉強笑道:“師父,好好的,如何想起說這些了?落了一頭一身雪就真是老仙翁了?要不要凇兒取拂塵來?”
杭劼聞言心頭一松,看看身上斗篷,又上下打量陸凇一回,方應道:“你頭上身上雪又少么?不也和小老頭一樣了?不早了,回去睡罷。”
陸凇低頭看看自己墨灰斗篷,雪也真不比師父身上少,不由一笑,隨師父往回走去。
那夜月光正好,師徒二人滿心和悅,都是一夜無夢。豈不知幾日后狂風驟雪,以致其后天涯相隔,卻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