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師父如此寬慰于他，陸凇赧然頷首，暗下決心今后好生習(xí)字。卻見小二在旁只待上菜，陸凇歉然道：

    “煩小二哥久等了，快上菜罷。”

    小二上得菜來，笑道：“客官客氣了，恭喜二位客官！請二位慢用！”說罷便退下了。

    師父點(diǎn)菜時(shí)，陸凇正一心在拜師帖上，并未理會師父點(diǎn)了甚么。見得桌上擺了一盤芹菜肉絲，一盤春韭炒蛋，一碗蓮子豬心湯，還有一小碟紅棗，一小碟炒栗子。陸凇當(dāng)即會意，抱拳道：

    “多謝師父良苦用心！”

    “謝甚么，咱們是一家人了，”杭劼繼道：“不過這抱拳禮，咱家可是與世俗正相反。凇兒你記住，左手為善，右手為惡，咱家抱左拳是禮讓三分，抱右拳是出手不留情。”見陸凇小嘴一抿，鄭重應(yīng)了，杭劼方道：

    “餓壞了罷？吃罷。”

    陸凇給師父盛了一碗湯才開始動筷。他不吃芹菜，只專心吃飯，沖著韭菜雞蛋使勁。

    杭劼見狀，給他夾了一筷芹菜肉絲，道：

    “我不吃畜牲五臟，蹄爪之類也不吃，不過是個(gè)意思。”

    話音未落，陸凇早把那口菜就著一大口飯囫圇吞了，噎得趕快喝了口湯。

    吃罷飯，陸凇結(jié)了賬。師徒二人出城上馬，回到清晨歇息的小河邊。下得馬來，杭劼問道：

    “累么？累就歇會，不累咱們就上山。”

    陸凇搖搖頭：“不累。師父，咱們是在山上住么？這山名叫甚么啊？”

    杭劼“嗯”了一聲，應(yīng)道：“此山叫天桂山，也叫三門寨。咱家在玄武峰南邊，”說著向北一指，“遠(yuǎn)的是望海峰，近的是玄武峰。從這河邊直接上去就是咱家，走罷。”

    陸凇緊忙跟上，沿棧道上去時(shí)，果見一處庭院背靠危崖，前望深壑，聽得師父說“到了”，便住了足。未及細(xì)看，便聽師父道：

    “進(jìn)來罷，改日帶你四處走走。”

    陸凇進(jìn)得門來，便被青石照壁正中圖樣吸引。這圖是陰刻的，看去與眾各別：外圍端正，取了八邊窗框的樣子；內(nèi)里緊貼邊角的，是個(gè)六角星；緊貼六角星里的，是天地自然之圖。從外看去，線條齊整，剛正冷峻；從內(nèi)看去，一陰一陽，圓融溫和。陸凇目不轉(zhuǎn)睛，正自出神，忽覺頭上被揉了兩下，他忙轉(zhuǎn)了身，聽得師父道：

    “凇兒，若要打人，步是最要緊處。此處圖樣是咱家?guī)滋撞剑�不忙，今后為師自會教你。我清明回了趟滄州，這兒也有兩個(gè)多月沒住人，山中灰塵不多，雖則清凈，也須開門換氣。你先隨我稍微收拾下，也好帶你熟悉咱家。”

    陸凇跟師父一進(jìn)垂花門，便隱隱聞到一縷淡淡清香。向前一望，正房前沒有花，只兩棵小松樹，松針青翠欲滴，煞是惹人憐愛。見師父一徑向前，他忙趕了上去。

    隨師父進(jìn)了堂屋，陸凇卻見屋里未有先人牌位，只一幅圖掛在太師壁上，墨跡看去半新不舊，和青石照壁上圖樣并無二致。圖下方只一把太師椅。兩旁壁上分別是“頂、抱、提、撣、跨、纏”六幅斗方——字的大小相差無幾，墨跡一色半新，筆畫端端正正，筆跡卻妍媸各異。陸凇見“纏”字清朗瘦硬，認(rèn)得是師父筆跡，心下已知了七分。卻聽師父道：

    “凇兒，這兩邊的字是咱家的‘六大開’。咱家功夫雖則好用，卻尚未在武林開宗立派。你太師父常在行伍，也沒提過這些。此次他帶你四位師伯北上投李成梁守遼東去了，年初剛走，留我看家。素日里我們沒那些俗禮，門規(guī)也犯不到，大家彼此自在隨意。如今更是只你我二人，我不在意虛禮，你也不必拘謹(jǐn)，如常便好。”

    陸凇應(yīng)了“是”，又道：“師父，這些是太師父、師父和師伯們的字罷？”

    杭劼道：“不錯(cuò)，咱家圈步那圖樣是你太師父畫的。咱們?nèi)ズ笤喝』�帚罷。”

    隨師父一過穿堂，只見后院里一紫一白兩棵丁香開得正好，陸凇心下了然，知是方才清香來處，不禁深吸兩口氣，香氣沁人心脾，更覺神清氣爽。耳中聽得師父道：

    “這兩株丁香，是兩年多以前為師初來時(shí)從山上移來栽的，如今也稍長了些。山中開花晚，咱們趕巧了。你太師父、師伯他們不大理會這些，這正院、后院也就由著我布置了。”說罷，杭劼去墻角取了箕帚，其中一把遞與陸凇，“就從這里開始罷。”

    從后院至前院，師徒二人一道灑掃，倒也未覺辛苦。看看將近黃昏，杭劼見正房和東西廂房都已打掃干凈，道：

    “今日便這樣罷，細(xì)處咱們慢慢收拾。凇兒會做飯么？”

    陸凇應(yīng)道：“凇兒雖未做過，也愿一試。師父比凇兒辛苦，快歇歇罷。”

    杭劼微一頷首：“好，辛苦凇兒了。廚房有柴米油鹽，還有曬干的野菜、蘑菇，你燒火小心些，做好飯了燒點(diǎn)水沐浴用。”他亦未曾做過飯，卻不好明說，只好看這新收的徒兒能做成甚么樣子了。

    陸凇應(yīng)了，便即去了廚房。方才打掃時(shí)，他早已見到廚房里整整齊齊，師父方才說的一應(yīng)俱在，找起來也毫不費(fèi)勁。不多會，陸凇便找齊所用，先淘了米上鍋，跟著就去燒火。

    陸凇雖未下過廚，然也見過李叔李嬸燒火做飯，是以心中并不覺做飯如何繁難。他先拿了火石，引燃了一根細(xì)柴放進(jìn)爐中，見火燃起了，又抱了一把柴放進(jìn)去。豈料沒過一會，廚房里已是煙霧彌漫，直嗆得陸凇涕淚交流。他慌忙蹲下身去撥火，卻又不小心燒了手，掉了燒火棍，想著趕快換另一只手去撥，陸凇當(dāng)即在地上亂摸一氣，燒火棍卻依然沒找到，煙霧倒是越發(fā)濃重了。陸凇著實(shí)透不過氣，更加睜不開眼，無奈只好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廚房，卻不料正和來人撞了個(gè)滿懷。

    若沒撞上，倒也罷了。剛剛與人撞上，陸凇心下便是一寒：還用睜眼看么？除了師父，還能有誰？他登時(shí)如避雷電，立即退開幾步，垂下頭一動不動。要是左近有地縫，無論多小，他也要拼命鉆將進(jìn)去。

    “你這是嫌廚房不好，要先燒了重建么？”師父果然開口了，聲氣依舊平淡。陸凇偷眼去看，但見師父月白直裰胸前護(hù)領(lǐng)上多了個(gè)圓圓的黑印子，他想笑卻又不敢，只好依然低頭，強(qiáng)忍著不笑出聲。

    陸凇猶未忍住笑，已見師父向他走來，眼看要越過他進(jìn)廚房了，慌得他連忙驚叫出聲：

    “師父別去！”

    一語未了，陸凇早已回頭直沖進(jìn)去，隨即立時(shí)關(guān)了門。

    杭劼哭笑不得，只好回了西廂房。原來陸凇剛走，他便開始坐定調(diào)息，剛歇一會，便聞到了煙味。才出門去看緣故，便見廚房里烏煙瘴氣不斷涌出，跟著便是陸凇跌跌撞撞跑將出來。沒奈何，他只得先敞開整個(gè)西廂房的門窗，又隨意取了本書翻看起來。

    廚房里煙還是散了些，陸凇也找到了燒火棍，連忙去撥火，心下暗叫萬幸，這樣一來，也總算大致知曉如何燒火了。趁著灶上有飯，他把野菜、蘑菇洗了洗，分別用水泡在碗里。飯熟起鍋，陸凇熬了蘑菇湯，把發(fā)好的野菜用鹽拌了，鍋上又用小火燒著水。飯菜看著雖不甚像，然而畢竟天色不早，這頓只好先委屈師父吃了罷，陸凇心道。

    杭劼看了一會書，天也快黑了。陸凇端來飯菜請他吃飯，他點(diǎn)了燈，見陸凇一張小臉還是花的，不由一笑，忙取了帕子給他拭凈，師徒二人方才坐了。桌上除了米飯，雖只一盤涼拌野菜，一碗蘑菇湯，杭劼嘗了一回，清清淡淡居然莫名好吃，便放下心來，好歹今后吃飯是不用費(fèi)神了。

    見陸凇吃飯垂著左手，杭劼便拎他衣袖。陸凇要往回縮，不想手碰到衣袖，皺著臉吸了口氣。杭劼見狀，柔聲道：

    “聽話，讓師父看看。”

    陸凇只得伸出手去。杭劼見他左手燙得不輕，忙給他輕輕擦了，又上了藥包上，師徒二人方又吃飯。

    吃罷，陸凇收了碗筷，卻聽師父道：

    “放著我洗，你提水罷。”

    陸凇依言提水，杭劼洗了碗筷，取了浴桶回房，試了水溫，卻見陸凇正要出去，忙道：

    “凇兒過來，你左手不能碰水，為師先給你洗，洗完你就睡罷。”

    陸凇連連搖頭：“不妨事，凇兒自個(gè)洗罷。師父理應(yīng)先洗，我怎么好先呢？”

    杭劼皺了眉：“剛拜師就要抗師命么？快點(diǎn)，一會水涼了。”

    陸凇只得過去。杭劼嫌他單手解衣帶慢，就給他解了衣服，脫了鞋襪，囑他左手舉著不要沾水，浸濕手巾為他擦身。陸凇身子一顫，差點(diǎn)在浴盆里滑倒，小細(xì)臂膊早被杭劼一把拽住。陸凇復(fù)又站定，杭劼接著為他擦，總還算慢慢適應(yīng)了。

    杭劼給陸凇洗完，為他系上中衣帶子，溫言道：

    “凇兒，今晚暫到為師床上睡罷，明日給你找鋪蓋。”

    陸凇十歲后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洗澡穿衣，臊得渾身發(fā)熱，連忙應(yīng)了，爬到床里側(cè)，直挺挺躺下，暗自慶幸燈光不那么亮，否則這副窘態(tài)給師父看了去，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杭劼洗完，也歇下了。陸凇惟恐?jǐn)D著碰著擾了師父睡覺，便側(cè)了身子，背脊緊貼了墻，聽得師父呼吸輕淺調(diào)勻，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天色微亮，陸凇睡眼惺忪，忽覺自己竟靠在師父身上，立時(shí)吃了一驚，頓然醒透了。他小心翼翼把頭從師父肩上移開，再慢慢往后退，確信師父未醒，便輕輕坐起，想出去練功，剛要站起時(shí)，又怕驚動師父，終是沒有動。看看曙色比方才亮了些，陸凇借著微光，卻見師父亦是一身青白中衣，呼吸淺淡均勻，當(dāng)是未醒。向上看去，師父睫毛長而黑，疏密恰到好處，況兼根根上翹，反觀自己相貌，重生一回之念一閃而過，隨后便覺可笑，全不理會了。但見師父眉尖微蹙，陸凇不禁一怔，暗道：

    “師父睡了也不安穩(wěn)么？怎地眉還蹙著，好歹讓他多睡會罷。幸好方才未動，倘若師父因我而醒，那真是該打了！”想到這，他又覺自己該當(dāng)用功，便躡手躡腳下了床，拎了鞋和外衣在外間穿好，梳洗過，又給師父面盆打了水，廚房里煮了粥，就去正院壓腿了。

    不多會，杭劼也醒了。見陸凇不在，他披衣起身，看到窗外陸凇在正院遛腿，又見面盆里水已打好，茶杯里盛了清水，他便梳洗了，穿了件水藍(lán)窄袖直裰，系了腰帶出來。傳了陸凇“六路彈腿”第一路，自去盤架子。陸凇練了一會，看看天色，約莫辰時(shí)了，粥已煮好，又拌了個(gè)涼菜，端到師父屋里。

    師徒二人用罷早餐，杭劼取了個(gè)樟木箱子，從箱底掏出一床鋪蓋，遞與陸凇，道：

    “凇兒，這鋪蓋是為師當(dāng)年初來時(shí)帶來的，原本也是小時(shí)所用，其時(shí)已覺小了，也便沒再用。看你身材倒還合適，你且先用罷，等咱們?nèi)ゼ�市再給你置一床。”

    “不必了，師父。”陸凇抱鋪蓋的手不覺緊了緊，忙應(yīng)道：“這樣再好不過，另置反浪費(fèi)了。”

    杭劼道：“也好。正房那邊臥房外間是你大師伯住，東廂是你另三位師伯住，我來得晚，自住了西廂。現(xiàn)下這西廂還有兩間房，你自選一間住罷。”

    “師父住了靠北的，凇兒就住靠南的罷，當(dāng)中一間師父和凇兒讀書寫字吃飯喝茶，師父意下如何？”陸凇不假思索。

    “甚好，就依你。”杭劼點(diǎn)了一下頭。

    師徒二人收拾了西廂房，陸凇便住下了。自此，師徒二人晨昏練功，白日里讀書寫字，逢雨雪天聯(lián)詩或手談一局，杭劼閑時(shí)吹笛，陸凇日日撫琴。杭劼飲食起居皆是陸凇奉事，每七日同去上山，杭劼采藥，陸凇挖野菜；每月月初或月末下山去趟集市買些柴米，師徒二人略無參商，皆是從容自在，幾不覺寒來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