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拜師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17 09:15 字數:4025
杭劼見陸凇回轉身來,捋起陸凇袖子,果見他小臂上一個蠶豆大的紫印子。放下陸凇小手,杭劼嘆道:
“你且回家去,晚上我找你。”
陸凇應了個“是”,旋即向師父深深一揖,一徑回家去了。
杭劼見陸凇步履輕快,搖了搖頭。心道這癡兒到底是個孩子,甚么事都分毫不留帶出來,還真要人用心教引,今后方不致上人當。
原來這幾日里杭劼或現身或遠觀,陸凇每日練功直至回家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里。小兒心性純良者也不在少數,似陸凇這般不為外物所動者卻不多見。想到這,杭劼心頭稍慰,回客棧小憩了下,收拾了包袱,喂了馬。約莫陸家也該過了晚飯的時候,他吃罷飯就結了賬,牽著馬往陸家來。
杭劼住的是離陸家最近的客棧,若非因了陸凇這小兒,他早就連夜回天桂山去了。十日前他不過是聽得往來之人議論陸家大不如前,才躲了進去。他本為避禍,也無心閑事,也是看陸家大公子成童禮儀程完備,禮器講究,著實像模像樣,方才留意了幾眼。至于陸凇……或許是命定的緣分罷。他又何嘗不是家道中落之人呢?
未及多想,杭劼一抬頭,已在陸家門口,險些走過了。他拴了馬,待要敲門,卻見大門虛掩未鎖。杭劼會意,直往東廂房來。
剛走近處,只聽得“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正是陸凇在喃喃讀書。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況兼門又未關,是以杭劼在外聽得字字清楚。待陸凇一首《漢廣》誦罷他方進去。
陸凇正自回味詩句,抬頭忽見師父來了,連忙起身相迎。先請師父上首坐了,又去關了房門,這才去聽師父示下。聽得師父一聲“坐罷”,他便搬了椅子來侍坐在旁。卻見師父向他案上瞥了一眼,忙深深一揖道:
“未覺師父光臨,小子失迎了,但聽師父責罰!”
杭劼示意陸凇坐了,方道:“不必如此拘禮,讀書該當專心。《漢廣》一詩,我也偏愛。先不說這個,我先與你講拜師。”
見陸凇整衣斂容,杭劼道:“咱們武者拜師,與文士有異處。咱家門規明示教拳不賣拳,不似文人跟先生讀書要備束脩之禮;況你尚未束發,還是個孩子,我也不收你拜師禮,只一樣,你須請師父吃餐飯,酒可免,茶卻少不得。”
陸凇聞言,忙應了個“是”,又聽師父繼道:
“拜師之時,你我須交換帖子。今晚你若寫好,明日就直接用。”
看著陸凇用力點頭的鄭重勁,杭劼略頓了下,正色道:
“還有一樣,你別急著應,須事先考慮清楚。我最晚明日離開河間,你若隨我去便去,今后便跟著我,待學成我允準,你可自由去留;你若不隨我去,我也一樣收你,定期來河間傳你功夫,待你能打贏我,我便不必再來。”
陸凇略怔,忽地起身,撲通跪下:“我隨師父去!”
這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晰,斬釘截鐵。杭劼見他小臉緊繃,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勢,奇道:“你想到親人了么?當真考慮清楚了?”
陸凇抱拳道:“師父容稟。先祖、祖母已不在世,家母在先父去前一年無端被休,至今未知去向。如今這宅子的主人,是小子的伯父伯母。若蒙師父不棄,師父便是小子至親。”說罷,他長跪不起,直直望向師父。
杭劼心內一動,這小兒言語簡括,聲氣平和,真不知此前經了多少事。當下便扶他起來,溫言道:“快起來罷。既如此,你就收拾下,行裝從簡,咱們今晚就走罷。”
陸凇欣然應了,當下便留了“從師去,勿念”的字條,換了練功穿的輕便衣服,揣了錢袋,包了墻上仲尼琴,取了換洗衣服和幾本書打成小包,和琴一并背上,上上下下檢視一遍,望向師父,點了一下頭。
杭劼見他忙而不亂,不由心下贊許,面上卻未動聲色,淡淡道:“走罷。”
陸凇隨師父出了大門。掩門處,他終是向李叔李嬸那邊望了一眼——房里掌了燈,微光透出,很是柔和。
掩上門回身處,陸凇但見師父牽著一匹白馬等在門口。其時星光疏淡,月猶未出,那馬周身帶了一層光暈,師父月白直裰外直是披了一身淡淡星光,與一旁的馬交相輝映。陸凇見狀,不由一呆。
杭劼見狀雙眉微皺,輕喝道:“愣著想甚么?過來上馬!”
陸凇如夢方醒,蹬蹬蹬幾步沖下臺階。耳中只聽師父道:
“給我罷。”
說話間,杭劼已摘了陸凇琴和包袱,自己背上了。不等他開口,便道:
“你多半沒騎過馬罷。有你背這些擋著,我如何使韁驅馬?”
陸凇使勁點頭,隨即問道:“師父,我可以上馬了?”
杭劼道:“此馬性子極烈,你要仔細。我扶韁繩,你上罷。”
陸凇左足一抬放在鐙上,右足用力一蹬。他身未長成,待要跨上處,還是差了些,身子一歪,栽將下來。杭劼眼疾手快,忙上前接住,抱他上去,自己也上了馬。
陸凇第一次騎在馬上,又被兩團清輝包圍,頓覺如在霧里。師父白皙雙手持了韁繩,淡淡青筋依稀可辨;師父雙臂環在他身畔,袖口白梅刺繡清晰可見。對著眼前白梅,他正自出神,忽聞耳畔師父低喝聲“駕”,馬已發蹄向前。聽著耳畔蹄聲篤篤,陸凇并未在意前路何處,卻是想著何時他也能長成師父這般,那便沒有再好的了……
陸凇忽覺身后師父收緊了韁繩,馬慢行幾步,停將下來。他睜眼看去,天居然亮了。夏至未過幾日,清晨陽光溫淡,陸凇心內說不出的熨帖。他直了直身子,不覺頭頂到師父下巴,忙回過頭去,師父卻先開了口:
“醒了?”
陸凇赧然,點了一下頭:“嗯。”
想到師父徹夜奔波都未合眼,他竟靠在師父懷中一覺到天明,陸凇當下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哪還說得出話來。他正自垂首,師父早下了馬,又將他抱了下來。
陸凇這才留意到,此處是個山腳,也算得水草豐美。見師父取水袋喝了水,他忙向師父道:
“師父一夜辛苦,快歇歇罷。這里有我,請師父放心。”說罷便要去拴馬。
杭劼立時止道:“此處無人,不必拴它。你也喝口水罷,”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水袋遞給陸凇,看陸凇一飲而盡呈還與他,便將塞子塞了,重新掛在腰間,向陸凇道:
“我歇一會,你練功罷。”又摸了摸馬,“凌渡,你也歇會,吃口東西罷。”
凌渡好似聽懂一般,打個響鼻,甩甩尾巴,慢悠悠到溪邊喝水去了。杭劼揀了一塊平整些的大石上去,朝著陽光打坐。陸凇見狀放下心來,自尋了個矮樹杈壓腿。
陸凇一邊壓腿,一邊打量凌渡,其時天已亮透,他方全看清楚。凌渡頭生得有幾分像兔子,長耳形如竹葉,頸子寬厚結實,肩膀微立,腰背長而挺,后腿如刀,通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生得頗為清秀。陸凇看一回暗贊一回,心道,也只有凌渡這樣的馬才配得師父這般人物罷!
就這樣一面看看凌渡,一面看看師父,正壓、側壓、弓步、小腿陸凇已都壓過一遍。其余都是不容半點分心的,他便專心遛了幾趟腿,撣了一會手,隨后一直練貼身壓打。
杭劼調息入定,坐了一會,精力恢復了不少。見陸凇還在貼身壓打,凌渡看去頗為舒愜,定是吃飽喝足了的。他便去打了泉水,喝了兩口,示意陸凇止了,讓他也喝了些,隨即道:
“餓了罷?前面不遠有客棧,行了拜師禮咱們就吃飯罷。”
陸凇欣然應了,師父依舊抱他上了馬,凌渡似比先更有精神,不一會就進了城。二人下得馬來,陸凇新到,卻不甚好奇。卻見師父在一家名為“老昌”的客棧前駐足,他忙跟了進去。
揀了樓上安靜位置,杭劼點了三個菜兩樣果。陸凇要了文房四寶寫拜師帖,不一會即已寫好,忙呈與師父看了。見師父首肯,陸凇方恭楷謄出,又叫小二要茶。小二一來,陸凇便問道:
“有明前的西湖龍井罷?要最好的,不勞店家,我自去泡,”又向師父道:
“師父請稍坐,水袋給我,泡好茶我就來。”
杭劼聞言,立時解了水袋遞與陸凇,囑道:“小心些,別燙著。”
“好,師父放心。”陸凇點頭應了,隨即便凈了手,先將水袋里山泉水燒上,等水開的工夫洗了臉,理了理發髻和衣服,又凈了一遍手,水已開,小二早拿了茶葉來。他先將水斟出涼湯,同時溫了杯,倒出水,三才碗里放上茶葉,這些做完,水也好了。陸凇見萬事俱備,先斟了一點水,潤了茶,略搖一搖,方高懸了壺,沖水至七分滿,并不蓋蓋子,即刻給師父端了去。
陸凇趨至師父面前,先將茶放在一旁,長跪于地,把拜師帖恭恭敬敬念了一遍,小二在旁正待上菜,亦聽得字字清楚:
“弟子陸凇,河間人氏,生于戊辰年甲子月壬子日戊申時。弟子陸凇,久慕杭公德藝,幸蒙不棄,允納門下,愿執弟子之禮,傾心以事,成身以報,故誠具名帖,恭行拜師大禮。自后雖分師徒,情同父子,得入師門,允恭允敬。情出本心,絕無它想。身受訓誨,雖死不忘。謹遵師命,端正為人,勤于練功,志在傳承。空口無憑,但據此字,以昭鄭重。萬歷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立”
陸凇讀罷,雙手捧了拜師帖呈與師父。見師父接帖去看,他再次整衣斂容,待師父看完,向師父拜了三拜,每一拜端端正正三叩首,心中恍若重生一般空明。
杭劼受了禮,略一欠身,扶了陸凇起來。陸凇回身蓋了茶碗,復又長跪奉于師父,一面口中道:
“弟子陸凇,恭請師父用茶。”
杭劼接過,呷了一口,正色道:
“凇兒,從此往后,你便是我杭劼的徒兒。咱家門規為師只說一遍。你須仔細記住:不恃強凌弱,不仗勢欺人,友愛同門,教拳不賣拳。”
陸凇狠勁點了一下頭:“是,凇兒謹記!”
杭劼微一頷首:“起來坐罷。”一面提了筆,在拜師帖上寫下:
“孟繁章 文復——杭劼 毖勤——”待要寫“陸凇”,杭劼問道:“凇兒,你表字是?”
陸凇搖頭應道:“凇兒無字,不知可否請師父賜我?”
杭劼聞言,擱筆略一沉吟,問道:“凇……霧凇之凇,表字云冰,可好?”
陸凇聞聽表字,登時歡喜非常,連忙應道:“甚好!凇兒十分喜歡!多謝師父!”
杭劼頷首道:“喜歡就好。”便提筆在自己名字下面寫了“陸凇 云冰”,又鋪開新紙,寫道:
“茲有弟子陸凇入我拳門
吾定當用心教誨
以此為憑
杭劼 毖勤
萬歷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
孟繁章 文復——杭劼 毖勤——陸凇 云冰”
寫罷,杭劼擱了筆,將回帖交與陸凇。陸凇珍重接過,從頭至尾細細看了,方小心收起。耳畔卻聽師父道:
“凇兒的顏楷有幾分意思,只欠幾分圓轉。”
陸凇點頭稱是,又到師父身畔看師父方才在拜師帖上寫下的字,不由道:
“師父的柳楷傳神,不如凇兒和師父學柳罷?”
杭劼聞言搖手:“那倒不必。習字和你讀書練功一樣,不可見異思遷,否則一無所成。至于轉益多師,那是一家東西練成之后的事了。”
陸凇聞言一怔,頓覺如遇雷擊,垂首道:“是,弟子謹記。”又道:“原是因著拜師帖要緊,凇兒想寫好些,方起了學柳之念,此生只認一個師父,又何來轉益多師?”
杭劼見狀嘆道:“癡兒!誠心便好,旁的都不打緊,”又道,“管它寫得如何,顏筋柳骨,相得益彰,不也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