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見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7-23 22:18 字數:3970
血色殘陽懶懶睡去,天也一點一點暗下來。萬歷九年五月,端陽節后未到十日,這天與尋常并無兩樣,而于河間陸家長房,卻是個喜慶的日子。這日正是長房公子陸冶的成童禮,一天下來,禮儀既成,陸老爺與幾位賓客用完晚餐送客出門,家中兩個老仆忙忙收拾杯盤。少頃,正房閉門,笑語隱隱可聞——自是老爺、夫人和公子的。
陸家賓客雖不多,然全家上下總無幾人,從早忙到晚也都乏了,未有一人發覺家中有何異樣,大門也已閂上。而自成童禮始,陸家發生的一切,皆為一不速之客看在眼里。
“人皆謂‘禮出大家’,這陸家小至如此,一個成童禮也能這般講究,還真有些意思。若非前幾日在滄州打死那惡棍,我又怎會逃到這來?杭家除我而外,便是有一人在,也不致無人與我加冠!”
這不速之客正是杭劼,此刻心中如是道。確信果然無人追到這里,他心下稍松,忽覺腹中饑餓,便悄然去了廚房,想趁無人時尋些飯食充饑,留下點錢也就是了。廚房里卻仍燈火未滅,人聲未歇,杭劼見狀把心一橫:先探探虛實罷!應該不會有人在廚房過夜罷?
其時廚下剛擺好席間未用的吃食。杭劼戳破窗紙,看桌邊是方才把杯盤收拾停當的兩個老仆,多半是對夫婦;上首坐著的,卻是個看去至多十二三歲的瘦弱小兒。但見那小兒起身開口道:
“李叔,李嬸,快吃罷。我今日身子不大受用,先回房了。”說罷便要動身。
那李叔忙立起身叫住他:“小公子,不吃怎么能夠呢?公子身子打小就弱,這要再不吃……”
話音未落,卻見那李嬸也立起身來,抬肘碰了碰李叔,嘆道:
“老頭子,你忘了咱二老爺去的日子了?上月老太爺的孝期剛滿,今天偏又是大公子好日子,小公子怕是心下不受用,要他強吃也是強不得的,”又聽李嬸柔聲道,“小公子且先歇著,要是想吃了就來言語一聲,李嬸給你做!
小兒點了一下頭,緩步走出,進了東廂房。杭劼當下竟忘了饑餓,也跟了過去,眼見小兒閉了門,房里點了燈。
不多時,卻是擱筆的聲音,伴著那小兒一聲輕嘆。只聽他猶自低語道:
“抄書習字的課業也要我代勞,成童了又如何?能去學堂的不好生讀書,想去的又不讓去,我若非識字讀書早,保不齊就目不識丁了!只盼我早日應童試,中了便能養活自己。養得活自己又待如何?我陸凇若非身弱,也不致受人欺負至此!倘或能遇明師,習得一招半式防身,也能日后獨自上京趕考……”
聽了這話,杭劼不由冷哼出聲:“哼哼,世間想習武的也太多,武術只傳有緣人卻少人知!”
杭劼聽師父說過,渴慕習武的大抵葉公好龍,心道這小兒多半也無甚異處,竟爾忘了自己此刻是不速之客,心下未免無奈,自嘲許是“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致,當即便噤了聲。
杭劼語聲不大,卻是清晰入耳。只見小兒身影一晃,隨后立起身來,許是聽出他語聲是個少年,當下竟只稍頓了頓,便壓低聲音問道:
“誰?”
“今夜子時,西邊小樹林,想學便來,我不等人!焙紕乱娝惑@不懼,也開口應了。一語既出,任小兒連連低聲相問,他也只是靜觀,未加理會。心道若非那惡棍有意尋釁,他也根本不會動手;不為避禍,他也不會逃至河間,更不會遇上陸家大公子成童禮,又暗中旁觀了陸家一日。想來也不知怎的,今日竟與這小兒搭了話,杭劼暗嘆一聲,如今倒只好子時到小樹林走一遭了。
卻看小兒,見無回應,沉吟片刻,開窗向外望去。杭劼見狀,立時側過了身。
窗外月光很好,月也不低了,若是要去,須當即刻動身。陸凇闔上窗,開門處但覺夜風微涼,忙回房取了件披風穿在直裰外面。四下看看,見各房燈已滅,陸凇便躡手躡腳開了大門,又回身輕輕帶上,只留一條小縫。
祖父的披風雖然大了不少,卻也真能御寒。陸凇一路匆匆忙忙不及細想,到了小樹林邊上,才猛然想起那人并未說約在小樹林中何處會面?茨菍M凸月又高了些,他終于還是沉不住氣,向林中低聲喚道:
“先生……”
陸凇一語未了,便聽那人應道:
“來得還挺早。別叫我先生,你氣息亂了,留心些。調息,鼻吸口呼,走近些來!
聞聽小兒依言調息,果然氣息勻了不少。見他走近幾步站定,杭劼道:
“尚可。你這身形練武也挺好,武術并不看甚么高矮胖瘦。不知你打過架沒有,常人打架多是被自己累倒的!
“莫非只有自己能打倒自己?”陸凇不解。
杭劼聞言搖頭:“非也。我是說常人打不傷人,末了才是被累倒的。”
“正是!我都是拿東西才能打人,空手好像覺著沒勁,要用木棍石塊打。”陸凇使勁點頭道。
杭劼問道:“武術是甚么?你說來聽聽。”
“溝通天地,發揮潛力?”陸凇想了一回,方才試探著問道。
“哈哈哈哈,”杭劼聞他如此說,平生第一次忍不住大笑,跟著方道:“太仙幻了。正如你寫字的橫豎撇捺,身法氣步勁,護進顧打追,這十個字合起來就是武術!
陸凇赧然垂首,應道:“是,記下了。”
杭劼又問:“你心覺武術打起來甚么樣子?”
“快?先發制人?”陸凇雖不確信,又不好不應,只得想到甚么便說。
未聞少年回應,陸凇又低下頭去,終于還是問道:
“是不是……又不對啊……”
杭劼見小兒語帶遲疑,當即正色道:“我剛學時想的和你很像。我師父與我講,你和我一下手都伸不出,我不信,想著怎地也能葫蘆兩下,果真一下手也沒伸出。”
“高手果真近不了身么?”陸凇奇道。
“那倒不然!
陸凇愈加驚奇,又問:“那他是不是知道對方要打何處,然后全化去了?”
“哈哈,他又不是神仙!焙紕滦,心道這小兒還挺有趣。
陸凇追問道:“那是?”
“打得你伸不出手!
“是他先出手?”陸凇繼續追問。
“和先后無關!
“他出一招就倒?”陸凇鍥而不舍。
“他沒打我。不過每下點到為止,打到我認輸,我還一下手沒伸出來!焙紕碌。
“高人哪!”陸凇不由驚嘆道。
杭劼道:“不信罷?如果沒見過,換誰都不會信。”他口角微揚,也知小兒黑暗中看不到。
陸凇道:“我當真覺著那位前輩功夫神妙!彼麑ⅰ爱斦妗倍终f得極重,心下未免不悅:我明明信了,你何以說我不信?
“實則并不神!焙紕侣牫鲂河行⿶懒,也不欲多說。
“這……閣下就能讓小子伸不出手了罷。”少年言語中的冷意,陸凇亦聞聽了。
“嗯!焙紕碌瓚馈K枇嗽鹿猓匆娦赫媚苛γ懔に幹,心下頓生不忍,問道:
“明日辰時你有空么?可巧我有空,若你有空就在此切磋一下。”
陸凇聞言一怔:“切磋?小子甚么功夫也不會啊。閣下學多久了?”
杭劼坐正身子,正色應道:“我習武還不足三年。你若想學,明日便來罷。我若教你,你也要認我才行不是?再者,我也要看你這人,看看認不認可你不是?明日見面你使勁打我,不然到時我教你你心里會存疑,信者不疑!
陸凇大喜過望,忙道:“好,我明日定會準時過來。閣下晚安!對了,小子陸凇,霧凇之凇。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回應他的,又是一片寂靜。
霧凇之凇么?杭劼心內重復了下。
陸凇哪里知曉,和在陸家一樣,杭劼并未真正離開。其時一見陸凇出門,他便搶先向西邊小樹林去了,沿途見并無危險,便放下心來。他看中了林中一棵雙生樹,于近旁樹上一掌劈下根樹枝,剝下枝上小杈,支在雙生樹間閑閑一坐。那樹枝不過兩指粗細,竟是穩穩卡在上面。杭劼索性斜倚了稍高的一棵,倒也頗為自在。見陸凇轉身回去,他暗中跟在后面,不遠不近,直至看陸凇閃身進了大門,方轉身離去。
陸凇先閂好大門,這才回了房,看看天色將明,未料自己竟無一絲倦意。他忙打水洗了洗,換了身輕便衣服,又重新梳了頭。見正房門窗緊閉,料是伯父伯母未起,陸凇便到倒座尋李叔李嬸,只說有事出門今日便回。未及二人細問,他已出門去了。
走到昨夜他站定處,天已大亮。陸凇四處張望,不見人來,便向昨夜那聲音方向喚道:
“閣下現在何處?”
“你且莫動,我來尋你。”杭劼早看見了他。
“我分毫未動,未見閣下!”等了片刻,陸凇又道。
忽地右肩被人輕輕一拍,“確是分毫未動。”陸凇識得聲音,正是昨夜林中未現身之人;仡^看時,果真是個少年,身著一件窄袖石青直裰,腰間一支紫竹笛。未及細看,便見少年向前一指:
“隨我來罷!痹捯舄q未落地,少年卻走得頭也不回。
陸凇不敢分心,緊忙跟上。從后看去,這少年身姿挺拔,狹長背囊外是玄黑的劍柄,石青衣擺隨風飄起,網巾里黑發如墨,紋絲不亂,以緇撮束于頭頂,看去直是說不出的熨帖。少年行至一棵雙生樹前站定,也不轉身,淡淡地道:
“此處少有人來,又是塊小空地,是個練功的好所在。你若趕路不累隨時可以出手!
陸凇心下詫異之余,對少年如此托大又有些不服,往前一沖,一拳向少年后心打去。少年身子一側,陸凇還未看清,但覺頸部好似被鞭子抽了下,早摔了個跟斗。他見少年已轉過半個身子,爬起跟著一拳攻向少年胸口。少年身子又是一側,他只覺腕子被輕輕一帶,又摔個大馬趴。陸凇見拳打實難近身,起身一腿踢向少年膝彎。少年不退反進,他這腿未及落地,早被勾了一下,撲通坐在地上。
后來情狀大抵如此,陸凇想盡辦法仍未近得少年身旁,想打到對方身上,更是再無可能。他才剛向少年直沖那一拳自覺使盡了渾身氣力,非但沒有打中,胸口還挨了一下。陸凇吃痛,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地扎掙著立起身來,向少年搖了搖頭,示意不打了。他身量未足,頭勉強剛到少年胸口。抬頭看時,卻見少年也正低下頭來看他。陸凇直視少年,不由一驚。
他長了今年十四歲,雖非出身望族,卻也是書香世家。祖父在世時,往來之人氣度也絕非凡俗,卻未曾見這等出塵之人。眼前這白皙少年不過二十上下,神色平和里隱隱幾分傲岸清冷,一雙水杏眼粲然如星,此時也正直視著他。陸凇雙眼一眨不眨,驀然卻見少年水汪汪眼底竟是一抹淡淡哀傷,心頭居然沒來由針刺也似一疼。他疑心錯看了,垂下眼,定定神復又抬起,那抹哀傷仍在,心上竟自隱隱作痛,比先受一掌處卻是有異。他暗暗納罕,正自出神,忽聽少年問道:
“認我么?”
這一語竟是大為溫和,殊異前番聲氣。陸凇心內一震之下已是一片空白,雙膝直直跪倒便要叩拜,口中已喚了一聲“師父”。怎料頭未及地,早被少年出手止住。少年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順勢將他扶起,一手攜了他手,一手為他拍去身上塵土。其下手之輕,竟似生怕拍掉他身上半根寒毛。陸凇平生何曾有人對他如此,頓覺如在云中,一時直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