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7-23 22:00 字數:1370
“哼!……哈!……”
滄州孟村丁家寬敞的庭院里,一個回回打扮的白衣少年正在練拳。頂,抱,提,撣,跨,纏,其勢大開大合,剛猛凌厲,顯然根柢不淺,有模有樣。庭院東北角處,一位老者正安坐品茶,目光未離少年,不時拈須點頭。
見少年甫一收功,老者便即放下手中茶杯道:“發祥,為師有話要對你說。”
這聲音蒼老卻中氣十足,說話的是位須發花白的老道士,黃白臉上胡須不長,看來有些卷曲;純陽巾下頭發雖也束著,卻是略嫌凌亂;身上靛青道袍未加護領,亦是帶了些褶皺。他自然知曉,除去丁家上下,外人背地里皆稱他邋遢道人。
丁發祥收功時,額上薄汗細密,白衫背上稍顯透明。他聞得師父語帶鄭重,當下顧不上擦汗,急急過去。見師父神色從未如此莊重,丁發祥即刻跪下,雙眼望向師父,一眨也不敢眨,耳中只聽師父道:
“為師已將一身功夫盡數傳你,你須勤加練習,承傳下去。你是塊練武的好材料,沉靜內向處又與你那師兄有幾分相似,日后必成大器。袁督師剛愎自用不得善終,當今皇上雖則勤勉,若不能對孫愷陽大人信而不疑,大明怕是……哎!眼看大明這氣數……不提也罷!切記,俠之大者,心懷天下!”
丁發祥聞言心上一空,只好拼命點頭。但見師父示意他起身,方道:
“叨擾府上許多時日,我老頭子也該走嘍——”說話間背起琴囊和包袱就往外走。
這一語雖平和如常,丁發祥聞聽竟是有如驚雷,立時目瞪口呆。直到師父背起行囊,他才如夢方醒:未知何時,師父已收好行裝——那只酒葫蘆也重新掛在了師父腰間。
丁發祥不及細想,連忙搶上一步,總算攔住了師父,開口時居然帶了些哭腔:
“師父!弟子剛剛學全這些功夫,尚未有成,您老怎地就要離開?更何況弟子還沒來得及報答您老呢……”
還未說完,師父已如往日一般,拍拍他日漸結實的膀臂,拈須淡淡一笑:
“為師對你放心,假以時日,你自會有成。至于報答,為師領了你這份心意,記著為師對你說的就行了!”
丁發祥心中焦急,還待說些甚么,卻見師父一拍腰上葫蘆,向他皺眉道:
“怎么?發祥一向孝順,竟忘了為師好酒了?你家是回回,不能喝酒,我老頭子對肉沒甚講究,可這沒酒的日子,不為教你,我還能過?”說罷竟頭也不回,大踏步往門外走去,留他獨個怔在原地發呆。丁發祥只知門外漸行漸遠的,是師父老人家的吟唱:
“道袍薜帶——應慵掛啊——
隱帽皮冠——尚懶簪。
除此更無——余個事哎,
一壺村酒——一張琴——”
這邋遢道人無人知其來歷,丁府中人除去丁發祥,也只知他叫黃絕,且他向老爺自報名姓時還格外聲稱是“絕情”之“絕”,因之,府中上下皆稱他黃絕道長。如今他健步如飛,偶聞路人議論“邋遢道人”,口中仍自吟唱,心內卻苦笑一聲:
“如今在世的,已無人知我原本姓杭名劼了罷。當年給人錯聽成“黃絕”,我哪里有心理會那些?橫豎叫這‘絕情’之‘絕’也不錯,將錯就錯也好。也是讓那癡兒慣得,一下子無人服侍了,我也懶怠打理裝束,成了個邋遢人。可那又有甚么干系?萬幸這一身功夫有了傳人,哼哼,偏不接茶換帖!老來傳拳也不過是不想帶進棺材!我此生只一個徒兒,若還在時,哪能有這些事故了?”
到了滄州城里已是黃昏,黃絕踱到最近的酒館打滿了葫蘆,顯得輕松而愉悅。仰頭喝上一口,他瞇起雙眼望向天邊,目光就再沒移開。黃絕雖則默然無語,心中卻正對天長嘆,隨即心底更勝海潮,聲聲呼喚,良久難平:
那時和那時的殘陽,亦是如血一般染紅天際啊……凇兒,再相見時,為師這副樣子,你可還能認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