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整六查”
作者:
張宜春 更新:2017-08-03 22:43 字數:5111
徐恒達是個遇事喜歡以古看今的人。魯玉林和李慶蘭的結合使他想到了戰國時期張儀的“合縱聯橫”,又想到了漢代昭君出塞與匈奴和親及唐代的文成公主西嫁松贊干布,這些都具有明顯的政治、外交色彩和趨利避害的韜光養晦因素。歷史往往是現實的翻版,而且歷史上的這些舉措大多都非常奏效,它能有效地化解很多政治、軍事及外交方面的危急,挽救一個國家或王朝的生存,有時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常常能化腐朽為神奇。一個腦筋活絡、出口成章,如今又陰沉不露的魯玉林本來就夠他徐恒達競爭一氣的,如今又加上一個風風火火打天下、關鍵時刻比男人還心狠手辣的李慶蘭,這二人的結盟一下子將他們的勢力實現了倍增,自己如果稍微不留神,很可能敗在他們手里。
必須尋找一個機會掃除一下自己政治前途上的那些羈絆物,培養和籠絡一批跟著自己走,關鍵時刻能夠為自己出力和抵擋風雨的政治同盟和戰友,雖然不能靠一次、兩次的較量就能削弱陸、李聯盟的聯姻力量,但至少可以打壓一下那些對此欣喜若狂并躍躍欲試的小嘍啰們,遏制那些搖擺不定但有明顯偏頗傾向的中間勢力的的死心塌地。
他想到了在培訓班學習期間其他地區介紹的“三查三整”的經驗。
“三查三整”是沂蒙山革命老區的先進地、縣率先掀起的一場思想教育運動,目的是為了加強黨的建設,解決解放戰爭從戰略防御轉向戰略進攻過程中黨的組織不純、作風不純的問題,真正實現《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提出的目標任務。具體內容是“查階級、查思想、查作風”和“整頓組織、整頓思想、整頓作風”。這場運動,清除了一批參加革命動機不純、隱瞞自己的階級成分、有通敵叛黨行為或犯有其他明顯錯誤和罪行的黨員和干部,這一運動曾得到中央的肯定和好評,并號召其他地區學習推廣。
但如今時過境遷,生搬硬套已無新意,他就借鑒“三查三整”的做法,向縣委建議在全縣開展“整黨、整干、整班子”和“查歷史、查階級、查思想、查作風、查生活、查學習”的“三整六查”運動。
武大奎漫不經心地翻著徐恒達遞過來厚厚的一摞建議方案。建議從指導思想、目的意義、領導機構、實施步驟、整改措施等各個方面都進行了詳細的規劃和闡述。武大奎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媽的你什么時候變成地委組織部長了?連我武大奎的分工你都可以隨意擺布。整什么整,怎么查,還不是標新立異想撈點政治資本?但轉念一想,這徐恒達也不是毛嫩輕狂的無知之輩,他平時為人不事張揚,做事很有分寸,從未越級做些無根無本的荒唐事,這是不是地委領導或者那個更高級別的首長的一種點撥或暗示?想到這,心里又不免有些未被重視的酸溜溜的失落感。他隨意把徐恒達的材料扔給組織部長張馳,“你先和萬通部長看看,看完再把想法跟我匯報。”
晚上,武大奎抱著電話搖了半天才找到地委領導,他先是把潢源的近期工作作了一番匯報,從縣委班子一個個說起,一直談到區級的一些表現突出的領導,當然也談到魯玉林和李慶蘭,最后談到徐恒達,并拐彎抹角地談到他的建議方案。
地委領導很感興趣,“潢源的問題一直很復雜,特別是鄭少林事件的教訓是慘痛而深刻的,搞一次大規模的整頓清查活動,純潔我們黨的隊伍,改進我們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風,密切黨和群眾的魚水關系,我看是非常必要的。我告訴你老武,徐恒達是一個很有思想和水平的同志,首長對他也十分器重,他能做出如此翔實和可操作的建議方案,我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首長的指點和認可。”
武大奎心事重重地把張馳和萬通找來。“徐恒達的建議你們看了沒有?有什么想法?”
萬通看了看張馳,“‘三查三整’運動我在蒙陰時參加過,當時的指導思想是好的,最后的效果總體也不錯,但一到區鄉以下,很難把握好尺度,不少地方犯了擴大化的毛病,有的變成互相攻擊和內部斗爭的手段,也冤枉了幾個屈死鬼。至于徐恒達的方案,他的整改里面還強調了學習和治病救人,比起三查三整好操作一些。”
“你呢?”武大奎問張馳。
“我和萬部長的看法基本一致。潢源的干部良莠不齊,查整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我只是擔心對一些年輕的、從外面調來的同志的外調工作難度會很大。”張馳回答道。
武大奎捋了捋有些花白的短發,“好吧,這樣我的心里也就有底了。對潢源干部的清查整頓我早有想法,徐恒達的建議方案也是在我的啟發和默許下搞出來的,之前我曾和地委領導作過匯報和溝通,他充分肯定了我的想法和實施步驟,指示我們要在深入細致、注重實效上下功夫。下一步的宣傳發動和組織領導就交給你們兩位了。”
縣委就召開了全縣村級以上領導干部大會。武大奎親自作動員講話,張馳宣讀了活動方案,徐恒達代表區級領導上臺表態發言。
聲勢浩大的“三整六查”運動在潢源縣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沂蒙老區的“三查三整”運動采取的是自上而下的查整,越往下手段越左,特別是區鄉兩級被查整得有些過火,清除出黨、逮捕法辦,甚至當場槍決的都有。縣級領導過關以后,他們就騰出時間和精力,瞄準在查整過程中對自己揭查認真、言辭激烈的基層干部痛下狠手,很大程度帶有一些報復性質。
為了防止以上錯誤的重犯,地委指示潢源縣委要采取自下而上的查整。查整督導組成員采取各區之間對調互查,以避免本位主義和相互包庇。
玉河區區委的工作由區長李慶蘭主持,區內朝陽鄉的黨支部書記王建邦是個本地的老民兵隊長,對黨員發展一直采取“關門主義”,不管誰要求進步,他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予以拒絕或拖延,發展的幾個黨員不是他的親戚就是他的本家,群眾對此意見一直很大。由于黨員數量少,這里的基層組織相對弱化,支前、籌糧籌款等常規工作也常常拖全區的后腿。
李慶蘭到任后發現了這一問題,她派區組織委員到朝陽鄉蹲點,發動群眾民主推薦入黨積極分子,不拘一格發展黨員。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突擊發展黨員六十多人,鄉主要領導一言堂的格局終于被打破,村級黨支部也普遍健全起來。
到玉河區來督導“整查”工作的正好是谷陰區派來的督導組,臨行前徐恒達就指示他們,查整要找準突破口,要深入細致,不漏死角,特別情況要及時向他匯報。因此,他們到玉河區后就一頭扎進相對薄弱的朝陽鄉。主要是想在這里發動群眾,尋找查整區委班子時的線索和證據。
在階級成分上,每個人必須上查三代,還要填寫個人歷史和個人物品兩張登記表。朝陽鄉支部書記王建邦是四代貧農,屬“金字牌”歷史清白的干部,但不少黨員對他發展黨員采取關門主義的做法提出尖銳批評,說他把黨票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只能分給自家人,在朝陽搞起了家天下。王建邦被揭批得滿頭大汗,自我批評和檢討又說不到點子上,可憐巴巴地看著督導組成員。督導組知道到玉河區的查整重點不在這些人身上,就輕描淡寫地給引了過去,三天后就過關了。然后又循循善誘地鼓勵他就朝陽的問題對區委提意見。
過關以后的王建邦腰桿一下硬了起來,就黨員發展問題,他檢討了自己的關門主義錯誤,然后又返過頭來把矛頭直對李慶蘭,說她指使區委組織委員到朝陽搞突擊入黨,違背了黨員發展的組織程序,是徹頭徹尾的“拉夫主義”。督導組成員眼睛一亮,覺得這個提法既有新意,也一針見血、切中要害,就把這新發展的六十多名黨員重新拿過來進行仔細審查,發現這些人只有二十七人是貧農,二十九個是中農和富裕中農,還有兩個父親那輩是破落地主,臨解放時才一無所有,有一人祖父輩是富農,三人曾祖父輩是地主。
對照審查情況,督導組建議區委開除了后六人的黨籍。李慶蘭一看來勢洶洶,也沒敢硬堅持,就同意了。
“整查”工作的第二步重點于是就轉移到區里。玉河區的脫產干部共有十九人,其中黨務干部四人,政權六人,群團五人,人武四人。通過上查三代,每個人的階級成分都已明了,督導組就重點指導大家相互批評提意見,所提意見主要是思想作風、工作作風和生活作風。揭發出問題以后就進行分析批判,被批判者個個大汗淋漓,誠惶誠恐,不管批判的對與錯,沒有誰敢反駁的。
整整五天,區里的絕大多數人都過了關,督導組就把查整重點引導到李慶蘭身上。
李慶蘭的階級成分沒有硬傷,從她的曾祖父、祖父到她父親這三代一直都是劉立仁家的佃戶,是地地道道的貧雇農。問題就出在被稱作她丈夫的那個人,也就是被她砍死的那個麻風病人,他是大地主劉立仁的兒子,當然也是地主。一個數代貧農的農會干部平時對李慶蘭有意見而不敢說,這時便站起來,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李慶蘭,“你、你別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有深仇大恨的貧雇農,你其實就是一個應該清算的地主婆。”
李慶蘭沒想到第一個對她提意見的會是這么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平日里唯唯諾諾,屁都不敢放一個,更沒想到他提的又是如此尖銳和富于攻擊性。她氣得嘴唇直哆嗦,長期冷冰冰的雙眼也溢滿了淚花,嘴巴在那張了半天,可一句話也說不出。
會場的氣氛有些凝重,連督導組的人都感覺這人說話有些過分。
那個農會干部看了看大家異樣的眼光,言辭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激烈,只是嚅嚅地嘟囔道:“劉立仁是潢源有名的地主誰都知道,你也當過他兒子的老婆嘛。”
李慶蘭生生把自己的淚水硬擠回眼眶。她舒緩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和威嚴,“我是怎么進的劉家,除了督導組的同志外,在座的每位同志都清楚。那個恥辱和仇恨我至死都不會忘記,拿這個來說事,其實是拿尖刀捅我的心窩子。我的經歷要是被編成戲,我的痛苦和冤仇不比白毛女少一點。”
“你怎么能和人家白毛女比?白毛女是被地主搶過去的,你是心甘情愿嫁過去的,再說了,白毛女人家把她和黃世仁生的兒子都摔死了,你可好,還寶貝一樣地養在你的姨媽家。”那個農會干部反駁道。
李慶蘭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淚嘩地流淌下來,“你真不是人做的。你要是還有人種味,我現在就把他帶過來,如果法律允許,我能過關,我可以當著你的面把他摔死,可你敢保證這樣做不犯法嗎?”
“李慶蘭同志,請注意你的身份和形象。魯迅先生說過,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斗。我們是在黨內搞‘三整六查’,不是搞無原則的情緒爆發和個人恩怨的宣泄。同志們的意見就是有些尖銳和過火,作為領導同志也應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來虛心對待。”督導組長制止了李慶蘭的火氣。
為了緩解緊張氣氛,區里的一位負責民政工作的同志站起來,“我給李慶蘭同志提條意見。按照上級規定,只有區委書記三年才能發一件棉袍子,兩年發一雙棉鞋,而你是區長,只是臨時主持區委工作,所以你沒有資格穿棉袍子和棉鞋,今天應該脫下來。”
李慶蘭又被激火,“這棉袍子和棉鞋不是你親自送到我那兒的嗎?你說這是上級規定,我可以享受這個待遇,怎么現在我又沒資格穿了呢?”
那個干部臉色一紅,“不是號召大家提意見嗎?怎么一提就火冒三丈呢?”
“大家有意見盡管提,真理不會因為誰的職務高、權力大就站在誰的一邊。對違反上級規定精神,非法侵占的集體財產,該退賠的要退賠,該處理的一定要嚴肅處理。”督導組的組長鼓勵道。
李慶蘭哆嗦著把身上的棉袍子和腳上的棉鞋脫了下來,身上只剩下一件貼身單衣,兩個鼓脹脹的**因為情緒激動而一起一伏,兩只**的腳不敢放在地上,只好蜷曲著交叉放進棉褲的褲桶里。當時正是春寒料峭的季節,李慶蘭一會就凍得全身發抖,加上蜷坐在長條凳上,在聽到別人揭發她的工作作風粗暴、和魯玉林沒有領到結婚證就住到一起、生活作風不檢點的時候,她的大腦一陣暈眩,從長條凳上一頭栽了下來。
當李慶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如豆的油燈下,魯玉林鐵青著臉在那悶悶地抽煙。李慶蘭一頭撲進魯玉林的懷里,第一次對著丈夫號啕大哭,“老魯,他們哪里是在查整,這分明是在變著法兒來整我啊。”
魯玉林撫摸著李慶蘭的短發,內心十分復雜和憤懣。“慶蘭,我那兒也不好過,他們說我是混進黨內的涮客,周小魚被我鎮壓是搞殺人滅口。徐恒達的這一招是夠陰毒的。”
“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等著他們來收拾我們。他徐恒達的問題也很多,單講他的階級成分他就不純,他從小跟著他舅舅在青島生活,帶有過繼為舅舅送終的性質,而他的舅舅又是工商小業主,后被劃成地主,他就是徹頭徹尾的地主羔子,他舅舅極端仇視***,那個記錄著他反動言論的賬本當時被武書記扔掉了,被我撿了起來,現在我還保存著。那老頭死后,徐恒達還為他的舅舅鳴冤叫屈,這個武書記都可作證。可以說,徐恒達就是中小資本家和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和代言人,這是第一。第二,他有通敵的漢奸行為。那次他在鬼子面前咦里哇啦說的滿口都是日本話,當時我是在場的,可他究竟說的什么,我們村誰也不知道。他后來還說送給那個叫羽田的鬼子小隊長的材料是徐氏家譜,誰知道是不是和我黨我軍有關的秘密情報?”李慶蘭忽地坐了起來,兩眼炯炯有神地對魯玉林獻策道。
魯玉林一陣輕松,他把李慶蘭緊緊摟在懷里,“不錯,你說的這些必須迅速形成書面材料,要找好人證物證,要辦就得辦成鐵案。我沒看錯我的老婆,我的選擇是正確的,關鍵時候我的慶蘭還是能夠力挽狂瀾、出奇制勝的。我們應該振作起來,迎接所有挑戰。在這個火紅的年代里,只有學會斗爭,善于斗爭,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