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燕啊,飛燕
作者:
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2-13 22:26 字數:3902
陳晨在那所全國聞名的醫院住到三十九天的時候,芝麻村閃亮登上了縣里僅有的幾家媒體,電視臺,電臺,報紙。報紙把二版社會新聞頭條的位置讓給了芝麻村:
芝麻村舉行休閑旅游開業盛大慶典
本報訊(記者張曉)作為我縣首個農業休閑旅游村的芝麻村,于4月26日舉行盛大開業慶典儀式。縣委副書記張志光,今晚傳媒集團老總馮聲,以及有關部門負責同志出席慶典儀式。
西瓜鎮政府與今晚傳媒集團在芝麻村共同主辦了“DIY生態水稻公社”項目,項目活動以“回自然懷抱,攬鄉村勝景,種生態水稻,玩快樂游戲”為主題,開辟都市人參與農事活動、體驗農的快樂的特色游新路線。加入水稻公社成為社員,可享有一分稻田種植權、35公斤生態大米、六大免費活動、對口農戶接待等權益,通過參與各項活動,可以充分體驗農的文化,感受農的風情,享受豐收的喜悅,過一把當快樂農民的癮。
從表面上看,那一刻的陳建興無限風光。第一次西裝革履,第一次和各級領導站成一排。子涵媽沒有參加慶典儀式,她正在忙活著農家飯,中午要有兩桌的客人,還是領導級別的。所以,她不敢怠慢,從早上五點就開始洗菜擇菜。還特意給老爸打電話,用電動車把老媽馱過來幫忙。老媽傳統方法燒制的小燉肉那可是一絕,中午還指望著用這道菜撐臺面呢。她想做好,做好了證明給陳建興看,也給自己的男人看。前一個做好是不想辜負,后一個做好是慪氣。從一開始決定開農家院,張石頭就是反對的。他說有風險。她說啥沒有風險?他說你要是干我就不管。她說你都管過啥。說不管,張石頭就真的不管。他在看子涵媽的笑話,想親眼目睹自己女人失敗的過程。他不參與,一參與了,看客的身份就不純粹了。他想以她的失敗來證明自己的英明。開張慶典,他去看了,但絕不是懷著喜悅的心情去看的。手舉過頭頂在鼓掌,心里卻在暗暗地祈禱,希望慶典儀式上能出點啥事。出了任何事,都會影響陳建興的得意。是啊,陳建興太得意了,春風都他媽的刮到他一個人的臉上了。事與愿違,慶典進行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剛一進家門,子涵媽隔著廚房的玻璃就看到了男人的失意。心里便明白了幾分。
直到晚上十點,子涵媽才有機會在重播的電視新聞上看到了慶典儀式。女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陳建興的西服上。西服很合體,像是定做的。都到昨天下午了,女人猛然想起一件事,趕緊撥了電話。調侃著語氣說,村長大人,明天穿啥衣裳啊?電話那頭有了片刻的沉寂,然后說,就穿過年買的那個夾克,行不?
這大的事,不能穿得忒隨便呢。
不行啊?
不行,穿出去會丟芝麻村人的臉。
那咋辦呢?
好辦,拉著老婆去城里買,趕趟兒的。
要不拉著你去吧?
我又不是你老婆,憑啥拉著我,不去。
那我就只好給芝麻村人丟臉了,你也是芝麻村人吧。丟芝麻村人的臉就是丟你的臉,我風光了就等于你風光了,嘿嘿。
你拉著你自己去吧,我電話遙控你。
顏色,是她遙控的。腰圍,是她遙控的。褲長,是她遙控的。男人說,你比我老婆還了解我。女人的臉就緋紅了。幸虧男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一絲小得意小幸福就襲擊了這個女人。然后,目光落在男人的臉上。男人保持著微笑的表情。男人的微笑只是一個螺螄的殼兒,女人的目光是針刺樣的銳物,一下子就把藏在螺螄殼里的內質撥了出來。厚重的疲憊和憔悴。女人的心就嘶嘶地疼了起來。
女人出來倒垃圾。掏出手機,給男人發了短信。
累了吧?
不累。
今兒把你累壞了。
我也不累。
女人往回走,短信提示音又響了。
要是方便的話,我拉著你看看今天咱們的成果,好么?
女人想回復說,太晚了,明天吧。可她的手指有點不聽話了,發出去的是:好吧。
男人熄了火。無邊際的黑暗海水般蔓延,女人感覺車子漂浮起來。
開車門的聲音。關車門的聲音。男人繞過車頭時發出的撲撲踏踏腳步的聲音。咯——身子左側的門洞開的聲音。風兒在什么物體上滑動的聲音,簌簌,瑟瑟。人的心兒也跟著酥酥的。
來——
她聽話地把自己的手交給男人,讓男人握在掌心里。男人的手好大,好溫暖。
讓我當你的眼睛吧。
女人嗤地笑了,你不會有特異功能吧,眼睛可以穿透黑暗?
真有呢,不信我給你介紹一下今天的成果。
恩。
男人嗽了一下嗓子,今天一共有十畝稻田被認領了,每一個家庭認領一分稻地,認領的家庭差不多就有一百來個。可不要小看這一分地,它的價值比一畝地還要大呢。承包一畝地多少錢?五六百塊錢是不是?可是城里的人認領一分地的費用比承包一畝地的錢還多。城里人不在乎這兩個錢兒,他們在乎的是樂趣,在乎的是體驗。今年是一百戶,明年呢,后年呢?咱們的目標就是為都市人打造新的農村特色文化游,廣泛提供農家院、野釣、捉泥鰍、挖野菜、釣螃蟹等特色服務。到了芝麻村,不僅可以一覽潮白河的美麗風景,還可以深入了解悠久的水文化和古樸的農耕文化,在稻海漁歌的廣袤田野中度過一段歡樂的美好時光。哈,用不了多久,芝麻村就會變成集鄉野觀光、休閑娛樂、農事體驗、旅游度假為一體的特色“魚米之鄉”……剛才說到觀光,村東頭的花卉基地可是一大亮點,這陣子天氣暖和了,他們正搭建室外的展臺呢。
女人不說話,只認真地聽著男人滔滔不絕的講話。男人的話不是話,而是一幅畫卷,徐徐地在她的眼前展開來。一只荷園里的蛙兒,左顧右盼后,嗖地跳上一柄巨傘樣的荷葉,近距離地欣賞著園子里開得最美最燦然的那株紫荷。紫荷正在梳妝打扮,只等著風兒來,便開始演出。蛙兒看得興奮了,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喝彩聲,呱——
聽到了么,春天的第一聲蛙鳴。
真的叫了么,咋像是幻覺呢?
呱——
又一聲。這回女人聽清了,此蛙兒不是畫卷里的蛙兒。
呱——呱——
有了領唱的,其他的蛙兒也都跟著附和起來。
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享受著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女人的手依舊被男人牢牢地握在寬大的掌心里……
干啥去了?
倒垃圾。
子涵媽敲了敲手里的鐵簸箕。敲完了,又后悔了。為啥要敲呢,是想解釋什么么?
把垃圾倒聯合國去了吧?
子涵媽不再說話。濃重的倦怠感侵襲了她,她想睡。立刻。
張石頭卻沒有睡的意思,用手去捅子涵媽的腋窩兒。
煩不煩,人家累了一天了。
我就是給你提個醒,別拿我當王八。
誰拿你當王八啦,你頂多也就是個賣不上價的烏龜。
一副蔑視的眼睛和一副殺氣騰騰的眼睛對決。
最先敗下陣來的是張石頭。收起眼里殺氣的男人,近乎討好地說,讓我當王八也行,只要你們別太張揚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去跟陳建興說,把陳向東家里的侉子趕走。她總賴著不走,飛燕就沒有落腳的地兒。這陣子飛燕都回來過幾次了,總這樣,對孩子的成長非常不好。
她是自找的,跟別人跑了,哪個男人受得了。現在眼瞅著陳建松一家人團聚,心里沒底了,又想殺回來,陳向東不打她一頓就算便宜了,有臉鬧么。再說了,村長憑啥聽我指揮呢。你——(子涵媽眼里的蔑視更濃重了)不會是看上飛燕了吧,過去打麻將全是借口,對不對?
對著呢。我他媽就是沒錢,有錢還輪得到陳建松?
你真無恥。
我承認我無恥,有的人無恥卻不敢承認,所以,比我更無恥。
啪——
子涵媽一個巴掌掄過去。張石頭去遮擋,巴掌就落在了手臂上。
媽,你是和爸在打架么?
不知何時,張子涵光著腳丫站在地上,惺忪的睡眼里粘著幾片草屑般的驚懼。
張石頭說的沒錯,從那次鬧過之后,飛燕又回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在夜里,都是在陳向東下班的時候。從表面上看,每次鬧的原因也都是因為陳浩引發的。侉子在吃食上虧了陳浩,在穿戴上虧了陳浩,在言語和眼神上也虧待了陳浩。等等。總之,因為侉子在,陳浩的小心靈受到了嚴重的摧殘。
每一次,陳向東都只做一個看客。看得厭煩了,吼兩嗓子,起到一個平息戰爭的作用。其實,他完全可以對飛燕表明他的立場:你不是和男人跑了么,跑了就不要再回來,這個家已經和你沒有任何瓜葛。他甚至可以抽飛燕的嘴巴。作為一個被女人遺棄的男人,他怎么做都不過分。
可是他沒有。沒有見到飛燕之前,他懷著揣著的是一顆仇恨的心。他也曾經以為對飛燕,除了仇恨還是仇恨。然而,當飛燕真正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卻什么也做不了了。懷里揣著的仇恨被另一種情緒綁架了。他悲哀地意識到,綁架他的情緒是不忍和不舍。不忍和不舍以綁架的方式提醒他,他還深深地愛著飛燕。盡管飛燕把他傷害得體無完膚,他對她的愛一分都沒有減少。
盡管留戀著,卻不能表現出來,不能主動幫著飛燕把大家都叫做侉子的女孩子趕走。他是一個男人,是男人就有尊嚴。飛燕的背叛已經讓他顏面掃地,再主動留下她,真的是在挑戰他做男人的底線了。無論如何,這個底線不能觸及。觸及了,他在芝麻村就沒法做人了。像小黑人那樣,他做不到。芝麻村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做不到。
然而,他又真的希望飛燕留下來。飛燕留下,最起碼對孩子也是有利的。想來想去,飛燕留下只有一個方法:她自己非要留下。這個方法既保住了他的面子,又教訓了飛燕。我說要你了么,是你自己哭著喊著要回來的。收留你,可是有條件的,把過去不良的習氣都要斂起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陳向東看出來,飛燕之所以幾次打上門來,她是對陳建松沒有信心了,在為自己的回歸清掃障礙。誰是障礙?當然是侉子。
只要飛燕能按照他的意愿回歸,他愿意犧牲掉侉子。陳向東知道,這樣做很是不厚道,對侉子有失公允。沒有辦法,雖然侉子在年齡上略占了些優勢,其他,哪一樣都比不上飛燕。飛燕是一只熟透了的蘋果,吃起來又香又甜,侉子呢,果子的澀味還沒褪盡。只有經歷了不同的女人,才知道女人和女人的區別。讓陳向東慪火的是,在和飛燕的對決中,侉子發揚嚴防死守的精神,牢牢地守著自己的陣地,寸步不讓。明著不能幫飛燕,被逼無奈的陳向東只好來暗的。像一個牧羊人,手里執著羊鞭兒,守在欲望的通道上。每次欲望跑出來,就揮動鞭兒,把它們趕回去。趕回去還不算,把它們關在門里,還落上一把大鎖。欲望不罷休,在門里沖撞,興風作浪。有幾次,侉子來拍門,欲望一興奮,搖身變成颶風,怒吼著就要沖出門了,陳向東就要攔截不住了。危急時刻,飛燕給了他支撐的力量。
飛燕啊,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