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成子峰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我忙坐直了身子，成子峰推開門走進來，他身后跟著席平。
成子峰看我一眼：“以為你要到五點鐘才下來呢。”
“沒什么事了出來轉轉。”
“現在全廠的人都沒什么事。”成子峰讓席平坐在我對面，“我們等會也準備進城去。”
“哦，你的調令下來了？”
“沒呢，在等通知，剛去勞資科看了一下，沒人，一會再去問問。”
“邵芙蓉讓我問問你，能不能不去我們車間。”
“切，”成子峰嘲笑一聲，“她以為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啊，她不想見到我，我還不想見到她呢。”
“她畢竟結婚了，你體諒一下唄。”
“她不會以為我還喜歡她吧，再喜歡我也得給我們家傳宗接代。”
“別那么刻薄，這事你也有責任。”
“她流產的時候就沒告訴我，估計就是怕我知道了不讓她流產，所以她活該。”
“行了，我去跟她說一聲。”我覺得世界上最荒繆的事就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兩情相悅時你儂我儂，可是一旦分開之后，就連普通的朋友都做不到，更多的是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曾經的恩愛情深竟成了刀光劍影的互相傷害。如果每個人從最初開始交往的時候就知道兩個人之間的結局，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這么多的愛恨情仇。剛準備起身走，電話鈴聲響了，是勞資科通知成子峰去拿調崗通知書。
“你們倆先坐會兒，我去拿了通知單就下來。”
“我回辦公室去。”我也忙起身往門外走。
“先等會，我還有事要跟你說呢。”成子峰說完就關上門出去了。
我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席平站起身來，“你這么討厭看到我？”
“沒有啊。”
“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你以為演電影呢，還誤會？”我搖了搖頭，轉過身來看著席平的臉，這張臉曾多少次闖進我的夢里，曾那么霸道地占據了我的整過身心，它有什么魅力，它為什么那么吸引我？當愛情的光環一層層褪去之后，這也只不過是一張長得比一般人精致耐看一點的臉而已。
“怎么啦？”席平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胖了。”
“不知道。”
“小露，我們還能成為朋友嗎？我只是希望能偶爾看見你，看到你平平安安，這樣也不可以嗎？”
“能見到的時候自然會見到，就象今天一樣，不能見到的時候，也沒必要刻意相見。”
“我希望你幸福快樂。”
“這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你也決定不了我是否幸福快樂啊。”
“小露，別這么殘忍，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讓你這么對我？當邵芙蓉跟我說，你舍不得孩子，你不能離婚的時候，我有多痛苦多絕望你不知道嗎？但我尊重你的選擇。也許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要跟我在一起，是我自做多情了，對不起。”
“那你認為我是用自己的名譽和身體來跟你談一場虛偽的戀愛嗎？”
“那是為什么？”
我有必要說嗎？可是我咽不下心里的這口氣，“放棄，為什么每個人都那么輕易就放棄？你，你們……口口聲聲說有多愛我，對你們來說我有多么重要的男人，可以要死要活的男人，卻總是在一點點挫折面前就放棄，這就是可以依托終身的所謂愛情嗎？那我寧可不要！”
席平愣愣地看著我：“我沒有放棄，我不相信你不愛我，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但是你怎么可以讓鐘一帆來威脅我，警告我？！你知道見到他時我是什么感覺嗎？我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就算要分手，你可以自己來跟我說的啊，為什么小露？當時我真的死的念頭都有了，如果不是吳音勸我，我真的就死了。”
“鐘一帆找過你，什么時候？”我驚訝地瞪著席平。
“具體的時間我記不清楚了，大概是我剛從派出所回來的時候。那時候我想去找你，又害怕你怪我瞞著你找馬春花借錢的事。我沒想到他來找我，那一刻我真的無地自容，他說我根本配不上你，象我這種只會談情說愛的小男人根本幫不到你，你的理想是將來成為一個作家，一個畫家，你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什么都沒有的我，”席平“呵呵”一笑，“我是什么都沒有，可是我真的愛你，為了你，我才想去找馬春花借錢做生意，我希望我能讓你臉上有光彩，能讓你過上幸福的日子，我是能力有限，但我愿意為了你去拼去努力。”
鐘一帆什么時候知道的，誰告訴他的？馬春花告訴他的？不可能。從席平說的時間來看，應該是在我跟邵芙蓉說那番話之后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里，邵芙蓉，不可能，邵芙蓉根本沒跟鐘一帆見過面。他是怎么知道的？這兩年多的時間里，鐘一帆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這件事，這太可怕了！
“我難過，所以我賭氣，我帶著她故意碰見你，在你面前跟她裝恩愛，我也要你嘗嘗被人羞辱的滋味。小露，可是我真的后悔了，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那時候有多幼稚。很久以后我才想清楚，你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肯定是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我一直想找機會問清楚，你卻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我，為什么？！”
“誰告訴鐘一帆的？”我嚇壞了。
席平看著我一無所知的樣子，“不是你……那是誰？我問過馬春花，她說只是想嚇唬一下你，根本沒有跟鐘一帆見過面。”
“那你跟梅云朵他們兩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前陣子我才知道梅云朵外婆去年去逝了，他們兩口子就回了鄉下的農村，服裝店早就兌出去了。
“我跟三哥只是想讓馬春花幫我們在銀行借點錢，是他爸設的局，讓我們把馬春花的那些底片交出來，然后就答應借錢給我們。我們去的時候當場就被警察抓住了。我當時就是急著想開店子，想賺錢，想早點跟你結婚。每次只要看到你下了班回去，我就要發瘋了。”席平苦笑著，“我真的太幼稚了。”
“別說了！”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原來鐘一帆早就知道了我跟席平的事，那么趙峰的順水人情應該也是他的刻意安排，我的一切行為在他眼里都是跳梁小丑的表演。我總是覺得自己有多么聰明，總覺得鐘一帆是我手里的面團，想捏圓捏扁看我的心情，其實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回辦公室拿包的時候，梁小樂正準備把清樣拿去印刷廠。
“給我吧，還是送到賓館去給科長看一下才放心。”我強忍著眼里的淚水。
“不用了，能錯到哪里去，主要的內容就是廠長的那個講話稿，我都檢查三遍了，是洪興寫的，出了事也是他的責任。”
“沒事，我去一趟吧，簽完了字我送到印刷廠去。”
“那行吧，我不管了。”梁小樂把清樣交給我。韓姐從鏡片后抬起眼睛來看我，我低下頭。我不想回家，不想去面對鐘一帆，可是我又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冷冽的寒風刺痛了我的臉，我躲在街角的角落里放聲大哭，哭得肝腸寸斷……

下崗裁員的事塵埃落地，廠里以干部必須年輕化為條件，上了五十歲不在重要領導崗位的一般干部都安置到后勤處的服務崗位去，五十二歲的洪興被安排去了圖書館。韓姐說科長早就想撤了洪興，這幾年洪興撈的油水夠多的了。我懷疑是梁小樂在背后使用了什么特權，因為她一再暗示過我，被下崗的那個人肯定不會是我，并且洪興的一部分工作可能還會由我來接管，但是我卻在過完春節后的第一天，向勞資科遞交了停薪留職的申請。
科長看著我，“為什么？大家都很喜歡你，你對工作也很認真負責，連韓梅這樣挑剔的人也非常認可你，路小露，你要想清楚再走。”原來在春節前韓梅就專門為下崗裁員的事找到科長，說咱們科里讓誰下崗也不能讓我下崗，她力保我。
科長說離開了再回來，這個崗位就不屬于你的了。
我堅決地下定了離開的決心。
鐘一帆對我沒跟他商量就辦了停薪留職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我覺得自己沒必要再隱瞞下去，“我和席平的事誰告訴你的？”
鐘一帆愣了一下，好一陣才緩緩地說：“不是都過去了嗎？”
“為什么裝做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我知道了，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現在我知道了。”
“是，所以有時候有些事我們寧可不知道，不知道哪會有那么多的煩惱，有那么多的不堪和煎熬。”鐘一帆深深地吸了口氣，“小露，我們也可以當做它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那只是偶然之間犯的一個小錯誤，沒關系的，你回來了就好。”
“能象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嗎？當你知道你身邊躺著的這個人，心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你能說服自己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你喜歡他什么？他哪一點比我強，只是因為年輕一點長得好看一點？路小露是這么膚淺的人嗎？這是你想要的愛情嗎？如果你現在還想跟他在一起，我成全你們。”
“我本來就這么膚淺。”
鐘一帆搖頭，“為什么？這是兩年來我一直沒有想清楚的問題，你愛他什么？”
我知道這句話說出來會很殘忍，可是不說出來更殘忍，我不想用這樣的謊言來欺騙他一輩子，“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沒有真正地談過戀愛，那種兩情相悅的愛情，我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么，這是我活到二十六歲惟一真正愛過的男人，是我可以用生命去交換的愛情。我愛他不是因為他有什么，而是哪怕他一無所有，我依然愛他，哪怕他把我傷得體無完膚，我還是愛他。現在我才明白，愛一個人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是因為兩個人彼此喜歡，只是為了一個人可以放棄任何的功名利祿，就是這么簡單的幸福。”
鐘一帆的臉如死灰一樣難看，訥訥地說了一句：“小露，我錯了。”
我看到了鐘一帆眼框里的淚水，這樣的淚水能沖涮我內心的仇恨，卻無法讓我心痛感動。
“對不起。我以為選擇了就會心甘情愿的走下去，但是真的做不到。”
“是，沒遇到他，你也會遇到別人，愛上別人，這就是命是報應，是我負心的報應。”鐘一帆嘆了口氣，“因為這個你就要停薪留職？”
“不完全是。”
“我知道鋼鐵廠現在效益不好，但現在經融危機，外面也不一定好找工作。你要是走了，孩子怎么辦？”
“讓我安靜一段時間好嗎？”春節的時候，聽成子峰說席平一直鬧著要離婚。而我知道，無論是和席平也好，鐘一帆也好，我都回不到過去，我無法面對他們。
“那你準備到哪里去？”
“等想好了再告訴你。”
“小露，你要記住，這里是你的家，我和甜甜永遠在家里等你回來，不管你愛不愛我，這里都是你的家。”
這一夜，我和鐘一帆都沒有睡著。早晨起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鐘一帆已經把甜甜送去幼兒園然后上班去了。下午的時候，我剛從外面買菜回來，看到了他留在桌子上的一張紙條，說是帶著孩子回鄉下去住幾天，讓我在外面安頓下來之后再給他打電話。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回到家，告訴父親，我辦了一年的停薪留職手續，媽媽根本不理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么多人都還在上班，你怎么就呆不下去了？”媽媽一聽說我要去外面打工，立馬就急了眼，大聲嚷嚷著，“甜甜還那么小，你也狠得下心來啊，你要是不想上班，就回家里來呆著，都多大個人了，還跑那么遠的地方去打工，萬一出了什么事呢，誰幫你？孩子怎么辦？”
父親的眼睛一直盯在電視機屏幕上，一直等到媽媽停止了嘮叨，才說了三個字：“想好了？”
“我想試試，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我們家啊，你的心性為人更象個男孩子，你哥倒喜歡過安穩的日子。”
“還不都怪你，當初要是幫她找了個好工作，也不會象現在這個樣子，三天兩頭的換工作。”媽媽把一腔怒火沖父親發泄，“你心眼就那么小，人家鐘一帆現在對咱們家也夠好的，就你那點小心眼害死人。”
父親沒有搭理媽媽的數落，自顧自地說，“樹挪死，人挪活，這也許是你的命。”
媽媽大概沒想到父親對我出去的態度這么開明，“我還指望著你能攔住她呢，早知道這樣，當初你費那么大的精力給她轉戶口找工作的干什么，不都白搭了。”
“婦人之見。”父親笑一下，“溫室里能長出棵參天大樹？社會變了，國家政策也變了。十年前大學生還是個稀罕物呢，現在工作都不包分配了。二十年前，你買斤豬肉還得找后門托關系，現在賣豬肉的不追著你的屁股跑？”
“那小俊的工作不會哪一天也突然就做不下去了吧，我看他現在上班的地方就沒干什么正經事，”媽媽又是一陣長吁短嘆，“你們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這社會遲早也是要憑真材實學有能有飯吃，以前有個單位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工廠國家也不管了，都改成了企業，得自負贏虧，當領導的做不好企業，就只能倒閉，你以為還是十年前，現在沒什么鐵飯碗了，沒一個工作可以干一輩子。”
“還是趕緊幫他娶個媳婦吧，現在農村里也只讓生一個，你就隨他的意，想找個什么樣的由他自己做主，別打著你那小九九，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年紀越大，養孩子就越辛苦。”
“他已經找了，在縣城里開店的，怕你不同意，不敢帶回來。”父親說已經見過那女孩子了。
媽媽一愣：“怎么找了個做生意的，那種女孩子靠得住嗎？做生意的人可精明了。”
“精明也精明不到自家人頭上來，再說做生意的不算計，早就做賠了。”
“那讓小俊明天把人帶回來，正好小露也在家。”
“我去看過了，人挺麻利的，能說會道。要不你們倆明天進城偷偷瞧瞧去，在東街開了個鞋店，跟小露一般大，好像也在皮革廠上過班。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好了，小俊這次找的這個我覺得靠譜。”
難道是李笑妍？！她的店子就是在東街，是梅云朵以前開服裝店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姓李，家里三兄妹，就一個女孩兒，上面有個哥哥，有一個在勞動局，還當官，弟弟好象讀完大學在外面工作，家里都是吃商品糧的，也沒什么負擔。”
“這么好的條件能看上小俊？”
“都二十五六歲的人，再不找嫁不出去了。”自從父親退休回到家以后，父母的關系明顯緩和了很多，這也是我可以放心遠走他鄉的原因之一。
哥哥聽說媽媽讓他把對象帶回家，自是滿心歡喜。當李笑妍出現在我們家時，我真覺得命運是個很奇怪的東西。
“你是不是知道他是我哥？”我惱怒地瞪著李笑妍，竟然瞞了我這么長時間。
“當然知道，我們還是因為你認識的呢。”李笑妍笑。
“怎么回事？”
“你哥去找梅云朵問你的事，正好那天我在，所以就認識了。”
“他去打聽我什么事？”我腦子有點暈眩。
李笑妍咧了一下嘴角。我又一次無地自容！
“是不是我哥告訴鐘一帆的？”
“這不可能，他還能把你賣了？”
“我爸他們知道嗎？”
“肯定不能說，那還不把他們氣死。”李笑妍看了我一眼，“小露，你呢，也說不清楚你當時是怎么想的，明明不喜歡還結婚，真以為結婚是過家家啊，不高興了一拍屁股一走了之，沒那么容易。”
我想哭，卻哭笑不得！我想罵人，卻知道最該罵的那個人是自己！
“要不你去海平吧，聽說周衛國去那邊開公司了，剛成立的經濟特區，有很多發展機會。”
海平？！李笑妍說那是一個可以一出門就看到美麗大海的海濱城市。我從小最大的夢想就是去海邊和大草原，感受大海的波瀾壯闊和草原的壯美遼闊。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海邊出生海里成長，大海呀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風吹海浪涌隨我漂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象媽媽一樣，走遍天涯海角總在我的身旁……”讓大海把我骯臟的靈魂洗滌干凈吧。
媽媽的強烈反對和對女兒的無限牽掛都無法阻止我離開的腳步。當火車載著我離開家鄉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有了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豪情壯志。當我的雙腳站在海平火車站的廣場上時，我的人生就注定開始了漂泊。
“從明天起要幸福的生活，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十年前，那個名震一時的自殺詩人海子也是我祟拜的偶象。十年后，我站在海平的大海邊，心中默念：無論是愛過的恨過的人……感謝你們，在我二十八年的歲月留下那么多難忘的記憶。從明天起，我將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