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在那一天，在那一天她遇上了段毅雄，他們相遇在一個虛擬的空間里，然后她一頭扎進去，像過去她所有扎過的河流與海洋，他們看不到真實的彼此，他們所能看到的是經過現代媒體復制出來的他們的文字以及照片，她倒也沒像那些年輕女孩子們那樣使用美圖秀秀拼命地P呀P，P得跟個假人似的，她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樣子，雖然她直到那年春節才告訴他，她女兒都快要大學畢業了，盡管她沒說她具體多少歲，她那時只是跟他說，我和你是隔了兩代的人，你，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在這之前他們說了多少話啊，是的，他們的話，不像是正常人的也不是生活中的語言，他們說的那些話比詩還飄遠。在那些個日子里啊，他們他們這樣的兩個人比詩人還要空靈，珍珠般的詞語像一個個跳動的音符，從屏幕上一次次綻放。這樣的時刻曾經有過多少回啊，他們都數不清。有一次他們說了什么，他們從晚上一直說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好像把她這五年來要說的話都在那些日子里跟他說了。他們從不說具體的事情，他們說的都是一句又一句的詩，她在她自我壘筑的那座古墓里修煉成了仙，而他，他是她的過兒嗎，他怎么會那么懂她。

    然后那一天，他從拉布拉圖來到了北京，拉布拉圖，離北京那么那么遠的地方，他來參加一個畫展。就是在那一天，他們見面了。他們從他們說過的那些詩里走到了現實中。在秦莊，畫展開幕前的媒體發布會上，她坐在他身邊，他有時側過身來看她，正好她那時也正往他這邊轉頭，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然后發布會結束了，他站起來一只手抓起她剛剛放在椅子背后的黑色羽絨服，另一只手拉著她的手，領著她往后面走。她低著頭，跟著他，這樣的畫面怎么有些眼熟，許多許多年前那個誰和誰，想起來了，是有那么一張著名的照片，如果說那張照片上的兩個人是個傳奇，那么此刻的他和她，是不是比傳奇更加傳奇，因為他比她小了整整二十歲啊，比那個誰和誰多出八九歲呢。在那一天在秦莊他就這樣一直領著她走到了他朋友的汽車旁，他給她打開車門，然后他跟著她坐在了她的身邊。

    汽車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行駛，汽車里播放著那個誰誰唱的歌曲：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為你……

    車開過長安街的時候，他讓朋友把車停下，然后他先跳下來，他用手遮擋著車門護著她的頭。朋友開車走了，他把手上拿著的她的羽絨服給她穿上，她乖乖地像個孩子似地把兩只手伸進去，然后他從后面抱住了她，她把頭靠在他懷里。

    他們站在天安門廣場，夜空璀璨，燈火通明，月亮，那是她見過的這輩子最美的月亮。他高大的身軀，筆直得像廣場上的那根旗桿，迎風而立，堅挺強壯，英勇豪邁。他身上有森林的氣息，還有冰和雪的味道。只有四十一公斤體重的她，在他的面前柔弱得像張紙片似地貼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比她高好多，她的頭好像靠在了他的心臟上，她一動不動靜靜感覺著他心臟在她頭上跳動的節奏和韻律，那是青春的力量，強大到好像他要是再一使勁那顆心就會在她頭頂上飛出來。他們這樣站了多久，有幾次他想扳過她的身體，可她舍不得動一下，她怕她要是動了一下他就會突然消失了。

    她緊緊地靠著他，他的雙手環抱著她那小小的身體，像抱著他的孩子。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有人回頭朝他們那兒看，沒有人以為她不是個小女孩兒真的，她的身材她的腰圍，她腰圍只有一尺七。然后是夜幕遮掩了她的臉，她的臉也不老，幾乎沒有皺紋，她又非常細仔認真地化了妝，打了粉底，只有走到她一米之內或更近的地方，朝她的眼睛那兒看，似乎可以看出歲月流逝的痕跡，而一米之外即使是陽光燦爛的白天你無論從哪個方面你都無法看出她的實際年齡來。

    她有一次坐地鐵，她從十三號線往二號線上轉車時不知怎么停了下，然后一個老大媽對她說，小姑娘，你不知道怎么走了嗎？她好心地走到她面前為她指路，她以為她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她那天梳著兩條小辮子穿了條牛仔褲，牛仔褲外面是條短裙，上身是件白色短T恤，然后她轉過身，把臉沖著老太太，老太太依然叫她小姑娘，她說，你跟我走，倒二號線是吧。不止這一次，這樣的事在她身上發生過無數次。

    在那一天，他們剛剛見面的那一刻，他也是這樣說的。他們在秦莊尚東美術館的大廳里同時朝對方走來，他說他遠遠地就認出她來，他呢，她倒是沒敢認，他看上去比他照片老一些，大概他以為她可能會很老吧，他故意留了胡子，他胡子讓他增大了幾歲。他是好看的，方方正正的臉龐，濃濃的眉毛，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嘴角微微有些上翹，嘴型的輪廓特別性感，他的發型是那一年特別流行的板寸。

    現在他們這樣的姿勢已經站了很久，她舍不得變換一下，她覺得他在她背后，她靠著他，那種感覺真是好。她看了下四周，她發現他們正好站在了天安門廣場的中央。她指著她腳下的一塊青石板，她對他說，我在這里照過一張照片，你見過的，你猜猜是哪一張？

    他歪起頭故意作出思考的樣子，是那張穿著那個叫什么來著，啊，對，就是什么喇叭褲，藍色牛仔的，上面是件白色，白色格子上衣，衣服扎在了褲子里面，腳上是雙黃色旅游鞋，梳著山口百恵的發型。

    行啊，你還知道山口百惠呀。

    你跟我說的你忘了。

    她動了下，用手輕輕地撫了撫他臉，緊緊地靠著他，頭向上頂住他的下巴頦，柔柔地輕聲地好聽地親昵地說，猜對了。

    他低下身來，把她剛剛撫摸過的那面臉頰貼到她面頰上，用力更緊地摟住她，他問她，那時候你多大？

    21歲，我剛大學畢業，分到電視臺工作，臺里派我來北京進修，夏天，六月，啊，那一天的天安門廣場啊，好激情。

    就像現在這樣，他說，用力抱緊她。

    她摸了下他的臉，那時還沒你呢吧？

    他想了想，用嘴含住了她耳后的幾縷頭發，有了，有了，我那時在我媽媽肚子里。他摸了摸她的肚子，問她，六月幾號？

    她踮起腳尖貼著他的耳朵邊兒輕聲告訴他。

    啊，他大聲地沖她喊著，那天是我生日，怪不得我那天猴急猴急地從我媽肚子里跑出來，原來是我知道了有個小女孩兒她坐在這里等我呢，我媽說還沒到日子我就自己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