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夏至一手牽著一蹦一跳的兒子，一手拎著兒子的書包，踩著石塊過了中心小學后面的那條小河，再過馬路就到了中學門口。自從和兒子牽手并行，夏至就不再像以往那樣低頭貓腰，恨不能一個健步就躥過大門，飛回自己家里。兒子集合了她和明遠兩個人的優點，是這個中學大院里最好看的男孩兒，這無形給了夏至一些慰藉。夏至從懷孕那一天起就悉心培育，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寄寓在兒子一個人身上，兒子生得聰明長得可愛，是上蒼對心有戚戚的夏至最好饋贈。她的歡悅來自對新生的欣喜，不是窮人乍富的得意。不過，這種欣喜夏至也只是收納在心里。當中學里年輕教師們圍上來，七七八八地夸獎著兒子時，夏至定當紅著臉一個勁兒地謙虛著，小心地回絕著，生恐自己內心的這點小幸福一不留神會招來別人的小閑話。夏至最害怕活在別人的舌尖眼底，這些年了，她已習慣躲閃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暗生出了一種防御的本能，不讓自己再受到任何傷害。

    “夏至，你家里來客人啦，還是軍官呢！看來你今天晚飯要忙活忙活啦。”這哪家里來個什么人，有點兒什么事，可都躲不過高小云的眼睛，有時，門衛都沒有她盤問得仔細。

    “你怎么知道是去我們家的呢？他們的臉上寫著啊？”夏至和高小云熟絡到可以互相打趣，甚至可以說一些只有女人之間才能心領神會的私房話。

    “他們從客車上下來，就直接跑到我店里來問我，說楊明遠家住哪兒，那還不是去你家的。快回去看看吧，那軍官長得挺帥的，那個女的卻長得土不拉嘰的。”高小云邊朝夏至擠眉弄眼邊吐著舌頭。這是她一貫的動作，有時說得興起了，還喜歡用手推搡著別人。每次她推搡夏至時，夏至都嚇得往一邊趔趄。

    來人是五叔家的長子楊明軍夫婦。楊明軍的人生之路，是五叔找到四叔，哥兒倆一起幫他規劃的。上學時，明軍不是太開竅，學習成績每每不如三哥家的孩子優秀。老四和老五當時還一直抽著煙合計呢，你說咱三哥吧，實木杠子一根，咱三嫂吧，雖然能打能夯，可再怎么說她也一個大字不識啊，怎么他家的孩子偏偏一個個都能考上學，而我們兩家就沒有一個爭氣的呢？說歸說，氣歸氣，怎么著還是一家人。對于三哥家的孩子，這老哥倆那心里啊，用現在的一句話說，那就叫羨慕嫉妒恨。明軍看來考學是無望了，還是按另一條路走，讓他去參軍吧。這孩子生得靈巧，興許在部隊上還會混個名堂出來，明軍明軍，還不明擺著要走參軍的這條路嗎？沒想到，這孩子還真成，到了部隊，如魚得水，充分發揮了他在五叔那里繼承來的絕活——刀切、勺顛、屠宰的功能，沒有怎么費勁兒，在部隊上幾年下來，就考上了士官，還當上了司務長。

    這次他夫婦倆拎著大包小包的來自己堂弟家竄門，說起來是看看從未見過面的小侄子，實則是想讓明遠帶著堂兄一起，到市里去找一找時任副市長的廉志昂，想讓他從中給幫個忙，能讓明軍在轉業時分到一個事業單位里去。在事業單位，不僅旱澇有保障，而且說不好還有升遷的希望。

    夏至向來不愿意在婆家人面前插嘴，她安置孩子在里屋寫作業，自己就到南屋里忙活晚飯去了。忙活好了，可明軍兩口子死活不肯留下來吃飯，明顯是怕給他們一家人添麻煩。明遠也就沒有再生拉硬拽地留客，兩口子客客氣氣地把堂兄堂嫂給送走了。

    明遠待他們走后，迫不及待地打開他們給帶來的禮物查看：兩只燒雞，一包煮雞的調料，一箱白灑，然后就是鼓鼓囊囊一大包衣服。明遠又把衣服一個個抖開，全是正宗的軍用服裝：一件軍用襯衫，一件抓絨開衫，一件棉軍大衣，一件貼身穿的棉襖。明遠當即就把那件大衣套在身上試了起來，跑到夏至和兒子跟前炫耀地打了個軍禮，夏至瞅了一眼隨口說道：“很像個門衛。”明遠卻得意地說：“我這可是司令的氣場啊！”

    對于帶不帶明軍到蘭姨家里去，夏至不贊一詞，那是男人之間的事，她不喜過問。明遠回來后，告訴夏至，蘭姨說的很好，家里人的忙，能幫上的就盡量去幫，凡事走正常途徑。禮物卻是一點都沒有收，全又讓他們哥倆給拎了回來。明軍雖然跟著堂弟進了市長家的門，也見到了市長及夫人，但感覺到他們沒有收下他帶來的禮物，似乎不太放心，回到家里后，就把帶回來的禮品悉數給了三大娘李玉秀。

    李玉秀對著自己的幾個子女說：“這個明軍，長這么大，我糖疙瘩都沒有吃過他的一塊，這次竟然舍得給我送這么大的禮，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明潔那纖薄的嘴唇又撇開了：“俺的親娘哎，可別說我打擊你啊，人家那是孝敬你的啊，人家那是孝敬你妹妹的，好吧？還不是想讓你到蘭姨家去替他說說話的。”

    “哼，別管怎么著，東西反正是給我吃的就行，又沒有跑到別人碗里去。他給我東西，那也是看得起我。”李玉秀也跟著兒女們一起調侃自己。

    還是明善較為理性：“這年頭，辦點什么事，都得找點門路，這也是人之常情。誰也不想多走彎路不是？明軍這次轉業是大事，他也不會只托我們家的這一層關系，人家也會想各種路子的。別管怎么樣，咱們都是一家人，能推人一把的，就推人一把；不能推，咱也不能拖人家后腿。這人啊，誰不想往高處走啊？”

    明遠說：“這自古以來都是一個理兒——朝中有人好辦事。咱姨父不給幫忙，人家也知道咱們家里有這樣一層關系，在單位上也會高看你幾分。你就看我們單位上那幾個掛點小職的，哪個不是家里有點關系的。朱揚一個體育老師能當上會計，還能承包學校的小賣部，還是不仗著他大姨子是副鎮長；劉光華能當上年級主任，還不是沾了他老婆姑父的光，他那內姑父不過就是縣教研室主任而已。”

    一開始明清若有所思地低頭吃飯，沒置一語，聽了明遠這么一說，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老三說得對，有人提著豬頭還找不到廟門呢，我們家有這么近的一種關系，為什么不用呢？過一段時間，明遠也帶我一起去拜訪一下咱姨父去。”

    李玉秀冷笑了一聲：“喲，你姨父在他莊上天天賣豆腐呢，你就是兩手攥空拳地去看看他，他磕頭來不及，打滾兒給你看呢。”

    “哈哈，咱娘也會講冷笑話了！”明廉這樣一起哄，大家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也不知是燒在哪個廟里的香起了作用，明軍轉業后不久，就被安置在了縣檢察院上班。明遠在牌桌上，對其他機關做領導的牌友云淡風輕地說了一下這件事，立馬周圍的人看他的眼光就不一樣了。這是明遠回來描述給夏至聽的，夏至說了句“還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吧”起身走開了。明遠譏笑她，這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還有，不要沒事就對著什么亂七八糟的名著看，女子無才便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