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做父親的明善對劉曉梅更加體貼了。

    當時有個明文規定，凡夫妻雙方或妻子是農村戶口的，頭生如果是個女孩，只要到了規定的年齡，是可以再生第二胎的。說來也是奇怪啊，這農村里懷二胎的，無論是一箭中的，還是千呼萬喚的，大多生得都是男孩兒。是啊，誰家不想要個男孩子來傳遞香火呢。李玉秀張口就說：“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边@話夏至聽得耳朵都磨出老繭了

    劉曉梅在醫院里順利地產下一個胖乎乎的大頭兒子時，樂得顛顛兒的，不僅是明善，還有做了幾度外婆或奶奶的李玉秀。她喜滋滋地反復檢看了這第二個孫子的***，然后用她在集上扯的大紅花布自己新手套的小包被，三下兩下就把孫子給裹起來，貼在胸口上。明善還哂笑老娘的審美，說這個被子把兒子給襯得又艷又俗。

    李玉秀把他給呲了一頓：“你懂什么？這大紅大綠的就是喜慶。套上這個包被，我大孫子就是討喜。”隨即又掂著孫子在病房里晃來晃去，自說自話�！肮�真是個帶把的。這下可好了，我死了，不僅有大孫子給我打紙竿，還有二孫子給我捧相片嘍。”說這話時，李玉秀還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夏至挺得山樣的大肚子。夏至就是李玉秀肚子里的蛔蟲，她知道婆婆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這些年跟在婆婆大姑子和妯娌們屁股后面轉的夏至，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成長著。

    明善似也猜透了李玉秀的心思，他怕老娘一高興再說下去，觸痛夏至的神經，連忙把兒子接在手里，對老娘使了個眼色說：“病房里太窄了，留那么多人站都站不開。娘，你還是帶著夏至到我家里先去做飯吧。曉梅這是順產，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老娘帶著夏至離開了，明善轉回頭對病床上的劉曉梅說：“媳婦，你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說吧，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給你摘一顆來�！�

    “別能了。你說這話讓閨女聽到了多心，好像我生她沒給你立功似的。以后，當著夏至的面，也別光討論什么生兒子啊什么的。萬一她要懷的是個女孩兒，她還以為我們是在她面前顯擺呢�！眲�曉梅好心地提醒明善。

    明善其實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在他的心里，一直覺得夏至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姑娘。這除了長相年齡外，還跟夏至結婚太早而婚后又幾年沒要孩子有關。在他的概念里，這女人要做了母親，才真正長成了大人。他感覺這個一直像小孩子一樣在全家人屁股后面轉轉，偶爾幫家里人干點小活，打打下手的夏至，除了喜歡看些書上的山山水水四野的花花草草外，實際上也沒有其他心眼兒。

    明善雖然對自己的閨女心肝一樣地寶貝著，可骨子里還是想著要個兒子的。不過，好男人什么時候都不會走樣。他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后，只要不上班，基本上都是他帶。一家人的吃喝穿戴用度，全是他一個人打理。從來不用妻子操心，也不要妻子插手。

    “媳婦，我把奶粉都分好了，奶水不夠了，你就用溫水給閨女沖了喝啊。記住，水不能太燙，可也不能涼了，涼的喝了拉肚子”

    “媳婦，我把尿布都晾到院里的鐵絲上了，干了之后，你別忘了收��！”

    “媳婦，那菜炒好了，都放在櫥子里了，吃的時候，自己熱一下啊，不能涼吃��！”

    每次去上課之前，明善都會對劉曉梅把這些事兒再叮囑一遍。劉曉梅皺眉眨目地對夏至說：“你說你二哥這個碎嘴子，我這么大個人了，難道這些事還不知道啊，天天走時都得交待一遍，拿我當個二五似的�！�

    夏至酸溜溜地說：“二嫂，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看看咱家這幾個女的，有哪一個人能享上像你這樣的福？”

    “夏至說得對。你大哥在家里就是個甩手掌柜，倒了油瓶都不扶。我看那個明遠，以前也是個玩家子，把碗一撂，撒丫子二百八，咱娘在后面緊攆都追不上他。這兄弟倆哪個知道顧家？你再看看明善，在家里像個老娘們似的，什么活都干著，哈事不用你伸手，你這是在我倆面前說這滋潤話是吧。眼饞誰呢？”大改當然更有同感了。“你大哥要是能有明善一半好，我也就知足了�？墒撬�啊，跟著明善提鞋，人家都嫌他手指頭粗�！�

    明善的責任感不僅體現在家庭中，他對工作也是盡心盡力盡職盡責的。他身上的這點品性是從母親李玉秀身上繼承來的。但到了他的身上，他卻更是把自己的聰明、善良、能干發揮到了極致。

    九十年代末期，大豐鄉、西高鄉撤鄉并鎮。為了更好的減輕農民的負擔，節約人力物力財力，西高鄉就被并入到了大豐鎮。明善由于在數學教學上的成績卓著，得到了西高教委領導的賞識，被提拔到了教委做了數學教研室主任并兼任教委會計。

    1998年冬天，大豐鎮成人學校在市里的一所計算機學校里租賃了二十臺286型計算機，放在大豐中心小學五樓會議室里。并在縣里的電大學校請來了一個年輕的計算機老師，來對全鎮的中小學老師進行計算機培訓，明善第一個報名參加。那時，老師們白天都忙著上課，培訓只能在夜里進行。

    每天晚上，明善都堅持從西高騎自行車來到大豐中心小學按時上課。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計算機老師坐在培訓間等了半天沒見一個人來，他剛把計算機關閉后正準備鎖門離開，雪人似的楊明善冷不丁地從樓上“噔噔噔”地竄上來，把他嚇了一大跳。這明善老師雪夜步行十五里來上計算機培訓課的佳話，可是激勵了一大批想學計算機而又知難后退的老師們。

    這初級教程對于明善來說，是極為簡單的。他聽了幾節課后，就掌握了該老師所傳授的全部內容�？缮朴谔剿縻@研的明善是不肯滿足于這點小皮毛知識的，為了能夠進一步地學習提高，明善悄悄地跑到信用社貸了一萬元的款，坐了一天的汽車，跑到省城花了八千多塊錢買回來一臺原裝的586型計算機和一臺打印機，對著自己買來的計算機編程教程，就自學起來。當然，明善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興趣愛好，而忽視了對妻子兒女的照顧和對父母的關照。他從省城帶回來的不只是他的寶貝電腦，還有作為獎賞買給妻子劉曉梅的一件長款灰粉色波斯登羽絨服。那時候，夫妻兩人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不過六百塊錢，給劉曉梅買了一件衣服就花了四百多塊錢，連一向豪氣的李玉秀聽了這個報價之后，也不禁咋舌。

    她回過頭來比劉曉梅還得意地對明遠說：“明遠，你怎么不給夏至買個波斯登，你看看你二哥，多大氣��！”

    明遠帶著大肚子的夏至，是一起來吃明善家小二子滿月酒的。這時候的夏至，還沒有從上次明遠發癡的陰影中走出來。她臉盤浮腫神色陰郁。那件明遠從外地買回來，曾讓她在姐妹堆里著實光艷了一番的黃灰相間的格子羊毛大衣，被她特大肚子給頂得早已脫了形了�；尹S的顏色把她那張因妊娠后期不堪負重的臉，襯得更加土黃。李玉秀看出夏至心里還在疙瘩著呢，就故意說出那句話來，想緩和一下這小夫妻倆之間的氣氛，可夏至卻倔強地把臉轉向窗外，裝著什么也沒有聽見。

    自那次事情發生了以后，夏至就一直和明遠分開來睡。她始終不愿意看到明遠那張原本英俊的臉在自己眼前晃蕩。在妊娠后期，由于胎位不正，醫生給夏至開了個土方，讓她天天晚上用干野艾的煙來熏一雙腳的小腳趾。夏至毫不客氣地拒絕明遠的幫忙，自己挺著個大肚子，取一張火紙把一縷野艾包起來，用打火機點著了放在一個小板凳上，把雙腳蹬在上面熏。熏了一個多月，直到把小腳趾都熏成了醬色，也沒有把胎位給正過來。

    于是，醫生又讓夏至每晚雙膝跪在床上，臉朝下，讓隆起腹部倒掛，兩手撐床，直跪得夏至淚水嘩嘩地下落�？墒枪蛄苏�整一個月，胎兒似與母親抗爭似的，還是繼續倔強地臀位著。夏至恨得牙根子都疼，怎么看人家生孩子就像雞下蛋似的，一會兒就憋出來了，自己生個孩子怎么就這么難呢？難道腹中的孩子也不愿意在這無愛的氣氛中來臨嗎？夏至不禁又一次為自己的命運悲鳴了。

    每次夏至與西院那位和她同樣大肚子的鄰居交流妊娠期各種細節時，她都不敢抬眼認真看對方的眼睛。對方的眼里發射出來的是希冀、興奮、期待、甜美，而自己的眼里除了無爭，就是認命。夏至無奈地繼續尋醫問藥。她跟到縣醫院婦產科，做過彩超之后，那個經表姐介紹而認識的婦產科主任，在確認胎兒沒有臍帶繞頸的情況下，決定給夏至做外倒轉術。她先讓夏至躺在病床上，由一個助手通過觸摸夏至的肚皮，推著胎兒的臀部，婦科主任推著胎兒的頭部，像推磨似的，把胎兒推著在肚皮下轉了一整圈，讓臀部和頭部正好調了個個兒，強行讓胎兒變成頭位。然后，那主任又用剪刀撕扯了一條長長寬寬的粗白棉布，把夏至整個隆起的腹部給裹了起來。最后在結合處，又別上了六根別針來加以固定。末了，還在盆骨處，一邊塞上一條疊成長方塊的毛巾，作為堵頭，防止胎兒的頭部再次轉動。夏至從病床上下來，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五花大綁了似的。她不禁又嘩嘩淚流了，為胎兒，更為自己已經夭折了的青春幻夢。

    夏至在天天數著腳趾頭度日。經歷了數個難眠之夜的煎熬和撕裂的苦痛后，夏至堅強地產下了一個十斤零六兩重的男孩兒。這讓夏至母親懸了近半年的心終于落下來了。她一直怕夏至生下的是女孩，會遭到婆家的嫌棄。

    以前，母親每次來看閨女，總是左打量右打聽，猜測夏至懷的到底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回去后就跟夏至父親合計：“我看咱妮兒，一臉老相，還長了兩眼眶、一鼻梁的蝴蝶斑，這一定是女孩兒，懷男孩兒媽媽的臉一般都嫩生。她身子笨還不說，且滿腰里都粗，懷女孩兒是和媽媽臉對臉的，緊貼在大人的懷里，你說夏至可不就是這樣的啊。還有，每次我看她進門時跨門檻，先邁的可都是右腳，這男左女右，從這一點上看，也像是個女孩兒啊。她哪哪看，懷的都不像是個男孩子�？稍勰輧河质欠寝r業戶口，國家又不許生二胎，如果是個女孩兒，她將來可不得在婆家受氣嗎？你看，她幾個大姑子姐，幾個大伯嫂子，家家生的都是男孩兒��！這可怎么好哎？”

    “現在孩子少了，男孩兒女孩兒都一個樣。生下來，見了人之后，還不是一樣地疼。也就是剛生下來的那一會兒，誰喜不喜歡的有什么用，咱妮兒又不是跟著他們過。面子是給別人看的，日子是給自己過的。你操那些閑心干什么？”夏至父親耐心地安慰著母親。

    新生兒給夏至帶來了無限喜悅，沖去了她心中的陰郁。此后，她一門心思全撲在了對兒子的養育上。

    在經濟發展的推動下，大豐鎮的教育，也進入了一個全盛時期。

    中小學教師的工資有了明顯提升，教師們結束了男勾女織的生涯，都以全新的精神面貌投入到了嶄新的教育事業中。產假中的夏至也一邊哺育著嬰兒，一邊手捧著教科書研讀，惟恐自己上班后，會跟不上同事們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