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殞滅 第13節 那年我們都不懂愛情
作者:
凝神 更新:2016-12-22 11:13 字數:3546
在明潔代課的學校里,有一個和明潔的身份差不多的姑娘叫何美麗。這姑娘是本地人。人也很是熱心。當時,明潔住在學校里的一間辦公室里,雖然簡陋,倒也鍋碗瓢盆一應俱全。這姑娘也會時不時地在明潔的宿舍里留宿一晚,兩個人擠在一個被窩里拉上半夜的家常。有時,她也會帶著明潔到她自己家里去吃個飯什么的。這樣一來二去的,兩個長得跟蔥白似的大姑娘常常會騎車出現在鄉里惟一的一條公路上。
那個時候的農村的大姑娘,全在農田里干活,個個灰頭土臉的。即使再成群結隊地走過,也不會引起在公路兩旁單位里上班男人們的注意。惟獨這兩個大姑娘一出現,那可就是另樣的光景了。尤其是供銷社里的那伙站柜臺的男人們,那目光恨不得就像膏藥似的貼在人家姑娘的身上了。一直目送到這倆姑娘的身影消失在何美麗家的胡同里。那個何美麗可是這個鄉駐地村里的名人,早就名花有主了。大家愛戀的目光當然是凝聚在那個和她騎行在一起的女子身上了。
有一天傍晚放學后,何美麗就跑到明潔的住處,一把奪下明潔手中正在刷的小耳朵鍋,露出她那兩顆好看的虎牙神叨叨地說:“楊老師,你別做晚飯了,今晚跟我回家,到我們家里去吃現成的。”
然后話都不容明潔說一句,就一把把明潔給拉到院子里,騎了自行車就往外走。明潔也早已習慣了她這種風風火火的作風,也沒有來得及整理一下自己,就跟著何美麗一起上路了。
后來,在何美麗家的飯桌上,明潔就結識了在鄉供銷社站柜臺的許玉忠。婚后,許玉忠才向明潔坦白,他根本不是何美麗哥哥的什么同學,他甚至跟何美麗一家人都不熟悉。自打他在供銷社的柜臺里,朝街上看到了明潔的身影之后,就一直盤算著怎么去何美麗的家人攀一下親戚了。這都是后話。
在家里,李玉秀還在到處張羅著給自己的寶貝閨女,找個可靠殷實的吃公家飯的人家呢。當然,如果能找到一個公公是當官的人家更好。可她不知道,她的二閨女早已在四十里之外的那個小山村的學校里,和一個供銷社的小職工戀愛上了。當明潔回來支支吾吾向她攤牌了之后,李玉秀氣得當時就從平房頂上跳了下來,要死給二閨女看。只是她家的平房也太矮了,跳下來后,只是腳后跟蹾得有點疼,其余地方一點也沒妨礙。她沒有想到,大閨女自己戀愛,找了個上無片瓦、家無鍋盆的窮光蛋。結婚時,家里吃喝拉撒睡的一應家伙什兒,可全是自個的大閨女慢慢置辦起來。這兩年,這個氣兒才剛順過來,指望著自己的二閨女能夠在本地找個靠山呢,可她倒是好,竟然又瞞著自己在外面自由戀愛上了。你說李玉秀這個窩心啊,用她自己的話說,那就白洋線拴豆腐——別提了。
可誰叫李玉秀那么疼愛明潔呢?閨女自己決定的事情,李玉愛也不敢更她的令。可也不能就這么撒手不管吧,這可不是李玉秀的性格,她心愛的閨女怎么好放手不問呢。于是,她就捎信給二兒子明善,讓他回家來,騎自行車帶著自己到四十里開外的許玉忠家私訪去了。
這種舉動,在當時,在當地,絕對是空前絕后的。
一到許玉忠的家所在的這個村子,李玉秀的心就拔涼拔涼地。這個村莊上,最多有二十戶人家,整個村子里,連一家瓦房都沒有,家家住的是破草屋。到了許玉忠家的大門前,李玉秀的心簡直要涼成冰棍了。她心里話,這是一戶什么人家,家里的三間草屋還破成這樣,苫屋頂用的草還不是麥秸稈兒,還是在山坡上割的那什么野生的黃草。大門連塊擋人的門板都沒有,是四條并不直溜兒的木棍用鐵絲擰在一起,做成了個門框兒,門框兒里的用麻繩兒串起了稀稀拉拉的幾根高粱秸兒當成的門扇。氣得李玉秀真想轉身就走。可細想一下,這大老遠的,來都來了,怎么地也得進去看一看,自己的這寶貝閨女,到底是尋了一戶怎樣的人家啊。明善帶著他老娘,喬裝成到村里收鵝毛鴨毛的,聲稱娘倆口喝了要找點水喝。從暗暗的草屋里走出來一個和李玉秀年紀相仿的農婦。你說把個李玉秀給膈應的,恨不得立刻就吐出來。這個長得又矮又黑又瘦老媽子穿得補丁撂補丁不說,那兩個眼角和嘴角都還爛爛的,不知是眼屎還是鼻渣子,糊得到處都是。
李玉秀強忍住惡心,走上前去說:“大妹子,俺娘倆是外鄉人,來這里收東西的。能給點茶水喝喝嗎?”
“俺家里沒有開水呢,要不,恁等會子,俺去鍋屋里燒去。”黑老媽子齉著鼻子含糊不清地說道。
“給大娘添麻煩了,我們這會兒沒事,就在您家里等一會,歇歇腳。”明善一邊跟老人家道著謝,一邊滿院了里瞅,想找個凳子給老娘坐。踅摸了半天,才在堂屋東窗臺前的香臺子底下找到了一條四條腿的長凳子。剛想伸手去搬,卻看見有一坨雞屎粘在上面,連忙退了回來。
“二妮兒,我去刷鍋,給這娘倆燒水去。你給他們找板凳,讓他們先坐坐。”
這時,從里間里走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也是又黑又瘦。兩眼大大的,和她娘有幾分相似。這姑娘出來低著頭,不看人,也不叫人,直直地走到剛才明善要搬的凳子前,一伸手就把凳子給提溜出來了,放到這娘倆面前。明善看也不看還直往后躲。姑娘似也看見了那坨雞屎,她順手從地上抄起一塊玉米皮,按在雞屎上用力地一抹,然后又一包,用另一面又把雞屎印子擦了一下,隨手把玉米皮扔在地上。
“坐坐吧,水一會兒就開了。”姑娘這才抬頭正眼看著他們,口齒不清地說道。
看人家姑娘把凳子給擦過了,再不坐,就說不過去了。李玉秀剛要坐下,明善一把把老娘拉起來,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張衛生紙,趁著那姑娘進鍋屋的當兒,使勁兒擦了幾遍,才放心地讓老娘坐下。而他自己,就自始至終地站在老娘身后。
那姑娘從屋里拿出兩個半灰不白的粗瓷大碗,各自在里面放了一把自家炒制的,也不知是花葉子、草葉子,還是果樹葉子的茶葉。黑老媽子隨即用一個葫蘆切成的大水瓢,舀了一瓢滾燙的開水,倒在的大碗里,那自制的茶葉立馬被浸潤出了紅不紅、黃不黃的菜湯色。
黑老媽子用拿過燒火棍還沾著一些草木灰的手,顫巍巍端起一碗冒著熱氣,飄著油花兒,散著咸腥味兒的茶水,遞給李玉秀:“俺家里條件有限,沒有茶葉,就是俺捋了各種果樹的嫩葉子炒成的‘大把抓’,味道挺杠的,也解渴,恁嘗嘗。”
李玉秀坐在凳子上,拿樣擺架地說:“別累手了,讓它涼一會兒,俺自己端。”
話說完,李玉秀把自己的旱煙給滿上,猛吸了一口,半瞇著眼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李玉秀總有這樣一個習慣,對于她看不上的人,從不拿正眼去瞧人家。需要說話時,也是瞇視兩眼,抬著下巴。
“大妹子,家里幾口人啊?都是干什么的?”
“家里現在還算是有四口人。大兒子分家了,大閨女出嫁了,二兒子頂了他爹的班,在鄉供銷社賣東西,家里就還一個小閨女,加上她爹和俺,可不,只有四口人了。”
“那家里靠什么過日子呢?”
“二小子和他爹沒有地,二小子的工資只夠他自己花,他爹有點退休工資,可他有個長遠病,整天打針吃藥,也沒有多少節余。俺和二妮兒有地,也不過一人六分。這里山高地薄的,連個小麥也長不成個,只能種點大豆、花生,栽些地瓜。指望著俺娘倆種地,也沒有多少收成。”
李玉秀回頭看了明善一眼,明善明白老娘的意思,這個老媽子夠實誠的。
李玉秀回到家里,連黑了三天臉。等到二閨女星期天回來,說什么也不同意這門婚事。
“給你介紹了那么多條件好的人家你都看不上,俺以為你給你老娘找了個什么皇親國戚呢?一個站門頭的窮光蛋,有什么好,你就死心塌地地跟人家了。就他家里的那三間小趴趴屋,還七漏雨八漏風的,你嫁到他家里去,逢年過節回去,住在哪里?”
“我住哪里也不用你管,反正不會睡到大街上去。是我跟他過日子,又不是你眼他過日了;我是跟他過日子,又不跟他家里人過日子。別人都操那么多閑心干什么?”這明潔也完全遺傳了李玉秀的倔脾氣,自己認準的死理,誰也不讓。
“誰是別人啊,我是你娘,我還能害你啊!你看看他們家里都是一些什么人哪,要長相沒長相,要出息沒出息。把個家里搞得跟個糞坑似的,能養出什么好孩來。”
沒成想老娘的這一句話倒把明潔給噎回去了,一轉身跑出家門,半天沒有回來。
李玉秀以為自己的激將有了成效呢,傍晚就忙著刷鍋洗灶的,想著給趕回家的兒女們做點好吃的改善一下生活。誰料晚上明潔回來后,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一頭栽在床上,愣是不起來。李玉秀讓明善叫二姐起來吃飯,明潔還是氣鼓鼓的。她頭蒙著被子朝著明善嘟囔道:“你給咱娘說,她不同意也沒用,大不了,我就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這風來來雨里去,跑遍了四集五鄉的李玉秀什么陣勢沒有見過,可面對自己疼愛的閨女的小性子,她卻沒轍了。
接下來,李玉秀給閨女好賴話都說了,也不管用。就使出農村婦女打架鬧亂子常用的那一套:一會兒說去喝農藥,一會兒說去跳河,一會兒說去上吊。可那楊明潔也不是吃素的,有道是誰生養的就隨誰。你不同意啊,我也會去喝藥跳河上吊。就這樣鬧了一段時間,最后,還是李玉秀妥協了。這當娘的心啊,就是鐵打的,對著自己親生親養又疼愛寶貝得跟糖稀似的子女,也剛強不起來了。
正是因為這樁婚姻,是明潔自己要死要活爭來的,所以,在今后的日子里,無論再苦再難,無論自己受到再大的委屈和羞辱,她都不肯向自己的老娘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