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殞滅 第3節 楊家老大娶媳婦
作者:
凝神 更新:2016-12-14 08:19 字數:2904
平安伺侯他娘吃罷了午飯,收拾好桌椅碗筷,跟老人家打過招呼后,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過道的大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平安的大名叫楊明清。平安這個小名是他爹娘和長輩叫的。平輩的兄弟姐妹大都叫他“明清哥”或“明清弟”,小一輩的子侄們則叫他明清叔。
楊明清一如他的名字,活得明看得清。并沒有好好讀過幾年書的他,做人做事卻是相當機智、活絡。當本村里的年輕人,從部隊當了三年義務兵,就復員又當起了泥腿子時,他卻不但成功地轉成了志愿軍,而且還順利地提了干。這也就意味著,他,楊明清將永遠是一個公家的人了,也將永遠地吃公家飯了。
當得知這個讓全家人高興地跳了三天三夜的消息時,家里的遠親近鄰大都提著一籃子雞蛋,或者挎著一笸籮面粉,都來向平安娘道福。平安娘臉上的黑痦子抽都沒抽一下,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說了句:“還早著呢,下面還有那么多孩子,還沒有出息呢!”
村里的媒婆鼻子可尖著呢,聞著葷腥味,就都趕過來了。把個楊守誠家里的老屋,圍得跟個蜂窩皮似的。昔日的楊守誠家,孩子多,上學的多,出勞力的少,掙得工分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在家族里不受待見,在村子里也吃不開。沒有想到,這一下子因為長子的出息,也可以張大鼻孔,朝天吸氣了。
平安娘在媒婆遞過來的數張黑白一寸的正面照中,看中了一個看起來四大白胖的姑娘。“四大白胖”是平安娘自己發明一個詞。她認為一個四肢粗壯、又白又胖的姑娘,才和他們家的平安相配。平安樣子鐵生生地隨了他爹。人雖然長得不丑,可由于在長個兒的時候,正是全家人,乃至全村人都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沒有吃上什么油水,杵在那兒就跟一根不長不短的打棗竿子似的。所以直到當了兵成了個人物,也沒有再努出一分一毫來。氣得平安娘直罵:誰說二十三躥一躥,二十五鼓一鼓,那是糊弄人的鬼話,這個小平安,就是長到八十,也就這么長了。
如果再找個一刮風就倒的媳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將來家里這活兒誰來干?再說了,倆細腳伶仃的人兒成了親,生個小孩子,那不得像個老鼠羔子似的?這可是不行。多年的小媳婦終于熬成婆的平安娘,在心里尋思了多半天。最后,一掄煙袋朝鞋底上磕下去,決定把這個叫做“大改”的鄰村姑娘,給納到自己帳下,讓她成為自己可以隨時**和派遣的紅色接班人。
大改的確也不負未來婆婆所望,一訂親,就放下自己家里的農活,跑到平安娘家里當起了免費的長工來。這姑娘人長得高高大大,方方正正,白白胖胖,符合了平安娘的審美標準。她認為,一個姑娘如果長得嬌嬌小小、細胳膊細腿、細眉細眼的,好看是好看,可這好看能當飯吃啊?一看就像餓了八年似的,能有多大點出息。
在訂了親事之后的第二年春節,恰巧楊明清在部隊獲假回鄉探親。大改一得到這個消息,整個臘月都沒有在自己家里待過一天。一個沒過門的媳婦,一個甚至連自己未來的丈夫見都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姑娘,就天天小二兒似地跟在平安娘的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娘”,叫得比自己個兒親娘還親。平安娘樂得答應著,自家沒花一個錢兒,白撿個兒媳婦不說,這兒媳婦還時不時地倒貼,這可是燒香求來的好事啊。這一年里,不但家里的農活是大改幫著干的,而且一家老小的衣服鞋襪等,也多是大改在農閑時,幫襯著平安娘,一針一錢縫出來的。
在當時,也算得上是衣錦還鄉的楊明清,帶回來的,是一大包半舊不新的黃軍裝;領走的,是他娘一手包辦而他自己也算可心的新媳婦。
平安娘一袋煙的工夫就把楊家門的棒勞力給招呼在一起,開了個短會,便讓他們各自分頭行動起來:撒請貼的,叫客的,借碗筷桌椅的,買菜的,支鍋的,燒灶的,端大盤的等等,各司其職。不消一天,平安娘家里,風不動云不動地就把一場給大兒子平安,接風洗塵外帶娶新媳婦的攤子給鋪得挺刮刮,齊整整的。
沒有像一般的農村人家娶個媳婦那么麻煩,要敞開門來,讓親戚朋友們大吃大喝三整天。大改坐著大紅花棉被鋪襯的獨輪車,頂著一個三尺紅士林的蓋頭,帶著娘家給打下的八仙桌子、條山幾、兩把椅子、一只箱子,外加一頂涼席和一鋪一蓋,日上三竿時,就來給平安勝利會師了。
第二天一大早,也沒有用大改的娘家再來叫大改回門,平安帶著新媳婦到老林里,對著爺爺奶奶的祖墳,磕了三個大響頭,回頭就領著大改回部隊了。大改捎信給娘家父母:她要跟著平安去部隊里來一場新式的結婚。
這下子,平安娘在姊妹娘們、街坊四鄰那里又有得顯擺了。
元宵節這天晚上,她帶著家里的一群大的小的,冒著山羊絨似的雪花,點完了自制的胡蘿卜燈后,裝上了滿滿一鍋旱煙,美美地吸了一口,一腚坐在大門檻旁邊的石頭礅子上,喜個盈盈地說:“看著吧,以后啊,俺家的媳婦,都得是一個個,自己往家里跑。”
對門的雙喜娘半真半假地戧了她一句:“喲,怎么?恁家的閨女還不是一樣往往別人家里跑啊?”
楊明清剛把大改領到部隊上時,把他那些兵蛋子哥們的眼珠子都給瞪出來了。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新老戰友都嘖嘖而嘆:這小子是燒了哪門子高香了?這腚大腰圓的小媳婦兒,咋會看得上他哩?每每有這聲音響在耳畔時,平安心里像吃了蜂蜜似的,這臉上涂的嘴里抹的卻是一味黃連:“別介,你們是只看毛藍沒看青(清),我娶她,是她燒了高香哩!在家里,我讓她上東,她不敢上西。”
但是,戰友們都覺得楊明清是“要飯的吸煙,點了席蔞子——燒窮包”。在家里,不知道這小子怎么給新媳婦當孫子呢?
可接下來,過起日子來的事實證明,這個楊家的長子明清,還真真地,在外貌上遠遠勝于自己的媳婦面前,是翹著尾巴的。除卻他腦子里,自小時就楔進去的那股大男子主義的思想外,還一絲不茍的嫡傳了他們老楊家男人的武斷專橫。
另外,還有一個不爭的客觀事實,新媳婦不識字,沒有文化,一開口,就是滿嘴的方言土語,穿著打扮也土得掉渣。在部隊安置的小家里過的日子,那可算得上是“大門上打燈籠,外明里不明。”可那年月,又有幾個農村的姑娘是能識文斷字呢?
可在大澗村,在他們老楊家的第二代家庭里,就是個例外。
楊守誠做民辦教師的兩個弟弟,老四楊守智和老五楊守禮,基于干什么的吆喝什么,都把自己家的丫頭帶進了堂。在老楊家還沒有分家時,守誠家的已經受夠了公公的呵斥,婆婆的白眼,妯娌的排擠。現在,好不容易混到各房點燈各房亮了,她豈能甘心落在人后?出于小門小戶又瞎字不識一個的慘痛教訓,風里雨里走了這些年,平安娘長就了一個信念:就是吃糠咽菜,就是砸鍋賣鐵,也讓自己所有的孩子都能入學堂,學文化,出人頭地。可憐她那在眾兄弟面前顯拙露怯的丈夫楊守誠,只能一輩子一個人在三分薄地里撈生活了。
楊明清背著公司里標配的黑色公文包,掩好老房子的大門,就匆匆往屋后的小路上走去。這次公司輪休,他主動跟姐姐和弟弟們要求,這兩天他來照顧老娘,等他假期一結束,讓二弟楊明善來接替他。剛才,恰是他在老房子里值班給老娘做的最后一餐飯,下午,他就要返回公司上班去了。
“哎,平安,你娘這兩天還好吧,你們可得好好看著她啊!昨兒個,我給她拉話(gua)時,覺得她有點不怎么對勁啊!”正在老屋后面的石碾子上,碾著玉米滲兒的雙喜娘放下了手中的笤帚,截住了明清,臉上汗珠子里都掛滿了擔憂。
“二大娘你說得是,我下午要回單位上班去了,晚上明善會過來照看我娘的。還麻煩您多給照應一下啊!”
雙喜娘連忙答應著,邊推著碾砣邊用手中的笤帚,不停地在碾臺上的玉米滲子上掃著、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