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4日，弟弟說服父親來揚州，住在我的新房子里。父親來的前一天，女兒說外公精神很好，已經自己在院子里散步了。可是下班回家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全然沒有女兒敘述的那么精神。看來舟車勞頓還是讓父親累著了。

    為了更好地照顧父親，叔叔也一道來到我家。第三天，已經二十多天不大便的父親腸道開始通暢，而且是過于通暢。見過很多人臨終前都將大小便排干凈，所以叔叔格外緊張，擔心父親也會如此。晚上，弟弟和小侄沒回去，夜里我們都不斷醒來，觀察父親的情形。父親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們剛剛舒緩的心情又糾結起來！

    8月8日，六點剛過，父親對我說他有缺氧的感覺，需要吸氧。我立刻發動朋友們想辦法，一邊上網查詢，想知道哪里可以提供醫用氧氣服務。最后所有消息一匯總，出于安全考慮，所有醫院的氧氣瓶都不外借，只有老家鎮上的醫院可以解決。將情況告訴父親，父親同意回家。于是電話本家哥哥，叫他開車送我們回去，一邊打電話給姨表哥，叫他去醫院租用氧氣瓶，并在我們到家之前將氧氣瓶完好安放在父親房間。

    人多力量大，等我們回家，姨表哥和望安表哥已經早早在門口迎候。吸氧后，父親明顯感覺舒服了很多。

    9日下午，我要回揚州了，原本說好弟媳回去照顧爸爸，但是她要安排一些事情，周六才能回，我便安排女兒回去陪外公，教她如何幫外公完成吸氧的操作。父親說給毛毛做個示范吧，父親自己將輸氣管戴好，我便教女兒如何打開兩個閥門，如何調節。女兒一看便會了，加之叔叔每天都過來，未年表哥每天下班也會過來幫父親洗澡，我還是比較放心。

    走前再次叮囑母親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盡力在父親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讓他安心、安靜、安然度過每一天。母親叫我放心工作，她知道怎么做。

    10日去上海出差，下午入住酒店后，給在上海的弟弟電話，他說叔叔叫他明天回去，我很納悶，便問女兒怎么回事，女兒說不知道，反正小外公很生氣地回去了。晚宴時叔叔電話給我告知原委，原來中午父親想吸氧，彼時女兒出去找小朋友玩了。父親叫母親將女兒找回來幫他開氧氣閥門。母親沒有及時去找，叔叔在外面聽到父親說話，便進去幫父親打開閥門。母親就在一邊說她不知道毛毛在哪里玩，似乎為自己沒有按照父親要求去做找理由。父親便說起不許女兒到人家玩（那家孫女和女兒是同學，但那小孩的家人粗鄙不堪，家里環境也是臟兮兮的，所以父親一直不允許女兒去那戶人家玩。），母親竟然數落父親：“孩子玩你也要管什么，為什么不能到人家玩……”叔叔實在忍受不了母親的莫名其妙，問母親：他是個病人，你想和他爭個什么名堂出來？你出去，讓他安靜一點。母親就是不出去，繼續爭執，還越說越不像話，使得來家里玩的鄉鄰都聽不下去，說母親太不應該。

    下午父親叫叔叔打電話叫弟弟回家，叔叔剛打通電話，母親就沖進房間說：“孩子剛去上兩天班，又叫他回來干什么？他老子難道要死了嗎”？

    我聽到這里真的很悲傷，為父親，為母親，為我們這個家！我知道母親是因為中午的無理取鬧受到了叔叔和鄉鄰的指責而心存不滿，想借著叔叔打電話的契機對叔叔發難。母親的性格一直如此，任性、自私、不可理喻。他們年輕時吵吵鬧鬧，人到中年，父親就懶得吵鬧了，無論母親多么無理父親都報以緘默。父親病后，母親總是說她很難過，眼睛都哭瞎了。而其實在父親治療的過程中，母親并沒有盡到一個妻子應有的責任。手術時我全程陪護23天，包括簽署手術書，沒有叫她操一點心；化療階段也是我遙控安排，叔叔陪父親去醫院；確認轉移后的每一次治療，也都是我安排入院并和醫生商定方案。母親只是在父親術后恢復期，給父親做飯洗衣，但是堅持了不長時間，就是父親自己照顧自己了，往往父親吃了早飯，出去走了一圈回來，母親才起床！

    因為了解母親，所以我們對她也不苛求，并盡量減輕她的負擔。但是母親并沒有因為這樣而明白我們作為兒女的苦心。父親受著病痛的折磨，有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母親的嘮叨保持緘默，說話就會很沖，這時母親不是像對我們承諾的那樣寬容父親，而是以牙還牙。

    有時候傷害也是一把雙刃劍，在刺傷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刺傷。親人、愛人、朋友之間尤其如此。所以，到了父親接近生命盡頭的時候，父親還是放不下心里的糾結，在前幾天狀況非常差的時候對我說：“你媽媽心狠呢”！而母親即便是看到了父親生命的盡頭有多遠，還是只顧自己口舌之快，不惜用惡毒的語言傷害父親！

    突然想起托爾斯泰和他的索菲亞。18歲的索菲亞美麗溫柔，讓托爾斯泰一見傾心；但是48年后，托爾斯泰卻因為不堪忍受六十多歲的索菲亞而被迫離家出走，不久就凄慘地死在一個小車站。48年來，索菲亞還是索菲亞，變了的是什么呢？

    母親也一直是母親，記得我很小就覺得母親生氣時的眼神里滿是怨毒，只要做點事情，她都要回來數落我沒用，而教書的父親在她眼里一直是沒用的，因為不會種地。她喜歡罵我的時候就捎帶上一句“就像你老子”，總結起來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當我的人生經歷事業的失敗時，母親幾乎每天都要用惡毒的語言數落我兩到三次，將我已經傷痕累累的內心劃得鮮血淋漓。當我重新站起來之后，母親對我又言聽計從，逢人就說幸虧生了個能干的女兒！所以即便母親現在的行為在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我還是報以寬容，因為索菲亞還是索菲亞。

    父親幽默、睿智、博學、樂于助人，但是父親也有致命的性格缺陷——抑郁。父親對別人很寬容，卻不能以寬容的心來對母親，每每母親無意中傷到了父親，父親就會當成故意，久而久之，積累下來的抑郁讓父親的心中打滿了結。

    其實，中國起碼有85%的夫妻都是不幸福的，但是遵循少年夫妻老來伴的古訓，這85%的夫妻里面起碼還有85%選擇了吵吵鬧鬧一輩子，最終還是白首偕老。偕老的原因不是愛，而是習慣。如果不是生病，我想父親和母親也是可以偕老的，和85%中的85%一樣，磕磕絆絆走過一生。但是現在不可能了！一天母親說如果父親不在了，我們對她不好的話，她就會想父親，因為這些年來都是父親做飯給母親吃，每天至少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營養搭配合理。一些話說得我流淚，我問母親：既然你知道爸爸對你還是重要的，你為什么就不能按照我說的那樣去照顧他？母親眼睛紅了，她說我不是燒飯給他吃了嗎，還要怎么照顧？

    索菲亞還是索菲亞，我無言以對。

    11日一早弟弟就坐上了上海到高郵的大巴，中午到家后，就按照我說的將父親接到了鎮上的醫院。晚上我電話回去，母親說她不知道弟弟要回來，問是誰要將父親住院的。我說是我決定的，因為你讓爸爸不得安寧。爸爸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老娘你消停點好不好？

    明天就是七月半了，人們都說七月半是鬼節，鬼節前后總有一些鬼魂會來陽間找替死鬼，好讓自己投胎。看父親的情形，七月半這個關卡肯定是可以過的了。

    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但是太多的人叫我注意農歷七月半這個大關，我還是很緊張的。現在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父親拖著羸弱的病體，竟然為了躲避母親的言語傷害，不斷地被移來移去，不能一直安靜地呆在他最喜歡最習慣最適應的地方，這讓我感到非常悲傷。

    夏天很悶熱，悲傷很冰冷。

    2011.8.13．于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