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作者:
萬芊 更新:2016-08-03 18:38 字數:3557
歸家,是虬村最殷實的大戶。嶼上小一半的田地是歸家的,虬村的好些農戶其實只是歸家的佃戶。
歸家,也是客邊人家,只是這么幾代人下來,已經生了根。翻家譜,歸家祖上曾經輝煌顯赫過,最輝煌的先人曾被皇上冊封過戍邊的驃騎將軍。歸家祖上大多行伍出身。到了前三四代才在這淀山湖邊落腳,避難來的。最先落腳的時候,歸家也是窮的叮鐺響。歸家的家業,到了保長歸老爺的上一輩才有了一些發跡,開始置田。
歸保長,名驄。據說當年被冊封的祖上騎的就是大驄馬。歸保長的爹,是個很有能耐的人,善水利,虬村的水系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為。歸家先人初來虬村時,靠租種他人不要的洼地度日,旱澇不保收,窮了幾輩。不想,歸保長的爹有能耐,動腦筋把這些洼地的水系重新做了調整,洼地成了好田,收成好了家景好了,也置了一些良田。歸保長的爹,還幫嶼上其他人家的洼地調整了水,虬村的低洼田大多成了良田,開始旱澇保收。
歸保長跟他爹比,不只有能耐,還精明,他靠他爹傳給他的十幾畝地,精打細算苦心經營,到了他六十歲辰光,成了虬村最殷實的人家。
歸家不只家業興旺,人丁也興旺,一個女兒三個兒子。達女兒如鳳,大兒子如麒,二兒子如麟、三兒子如龍。要不是自己的女人后來因為一場飛來橫禍身子遭了害,肯定還會一路生下去的。這橫禍,其實是三兒子如龍引起的。這事,歸家上下都知道,只是大家都緘口不說。
大兒子如麒從小立嗣給陳墩鎮上的東門家,做養老兒子,頂立門戶。東門家其實是歸家過世的老夫人的娘家,是陳墩鎮上的大戶,只是氣脈弱,到了如麒一輩,沒了嫡傳的后輩,苦于偌大的家業沒人繼承,這才由歸老夫人作主,把歸家才出生的長孫如麒立嗣給了東門家,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二如麟,是老歸家撐門面的兒子。要說如麟,先得說如麟的媳婦。如麟媳婦,姓顧,小名婉香。這顧姓也是淀山湖這一帶的大姓,祖上有好多為官的,自然是個好出身。婉香的爹是前清的秀才,只是到了清未廢了科舉,枉自讀了一肚子好學問,最終沒能在科舉上得到功名。家里本有些田產可以維持生計,在鄉間做私塾先生也就不糟蹋一肚子的好墨水。歸老爺識字不多,非常仰慕顧先生的肚才,不只私下里交往很深,還把三個兒子都交托給了顧先生。如麒、如麟、如龍三弟兄先后拜顧先生門下念私塾。其實三兄弟中,顧先生最喜歡老二如麟。如麟聰穎、精明,最像他爹歸保長。如麟跟顧先生的女兒婉香同歲,先生看好如麟,有意把女兒婉香許配給了如麟。雖說讀私塾已經不能博取功名,然顧老先生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相信這聰穎精明的如麟會有出息的。如麟讀了幾年私塾后,便幫爹打理家務。婚姻的事是顧先生先提出來的,私下里,跟歸老爺說了。歸老爺允了,心里很欣喜。婉香文靜、賢淑,跟父親念會了《三字經》、《幼學瓊林》,寫得一手好字,繪得一手好圖,做得一手好女紅。婉香手巧,村里人照婉香繪的衣褲樣、鞋樣做出來的衣褲、鞋子總是有模有樣的。最讓歸保長心里喜滋滋的是顧先生還在虬村的獨嶼墩上跟人家置換了十畝良田,作為女兒的陪嫁。讓女兒在歸家很有臉面。成了婚的如麟,成了歸保長的左右手,凡歸家有事,總是老二如麟伴歸保長出面的。
唯有這老三如龍,在歸保長的眼里是個孽種。說老三如龍,還得從歸保長的岳丈也就是如龍的外公阿爹說起。如龍外公阿爹姓李,原本北方的漢子,早年在老家也讀過幾年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只是后來家道中落,讀不了私塾了,跟了閻錫山的部隊當了兵,打得一手好槍。一回打仗時,從一個臨死的好友手里接過他積攢的十幾個大洋,答應幫他照顧他的妻女。好友死后,他開了小差,找到了他的家。李老漢生怕被原先的部隊追殺,只能帶著好友的妻女一路顛簸來到江南在淀山湖邊落腳。
這李老漢既寫得一手好字,又打得一手好槍,可謂文武雙全。按說,能養活一家三口。只是,也是客邊來的,一點根基也沒。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弄了條小船,在湖上捉魚打獵。眼看得日子漸漸有了起色,然行俠仗義的脾性,竟與湖上強人為敵。弄得常常要逃避強人的追殺。李老漢曾經幫過幾回歸家,可以說是歸家的恩人。歸保長的爹感恩,把李老漢跟他的妻女接上岸安置在歸家老宅的老屋里。后來又做主,讓他的女兒做了自己的兒媳。只是,這李老漢是湖上漂慣了的,岸上住不慣,整日扛著支雙桿老銃在湖上轉悠,時不時也行俠仗義一番。只是這李老漢貪酒,每每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與強人遭遇,好幾回險些丟了性命。這李老漢的如此作為,也有了學樣的。孰料想,這歸家三兒子如龍,從小跟隨他外公阿爹,其他不學,活脫脫一個李老漢的翻版。寫一手好字,像一個文生,又打得一手好槍,一介武夫。不料學啥像啥,整日的也好一口酒,年紀輕輕的總滿口酒氣。
歸保長心里不容三兒子,其實就是如龍小時候闖的那次大禍。
那回,李老漢回村,歸保長妻也就是李老漢的女兒照例酒菜伺候著。其實,也不用怎么伺候,他整日在外打獵,下酒的菜有的是,酒也是一甏甏排在船艄里。只是這日李老漢借了歸家老屋的一張舊桌,喝了整整一天的酒,后來終于醉了,躺在桌邊的竹椅上呼呼大睡。
那年,歸家三兒子如龍大約七八歲,頑皮,狗見了都厭。原本,如龍在外公跟前轉悠的時候,外公也讓如龍吮了十幾回酒筷子,弄得個小人精瘋瘋的。待外公爛醉躺下來后,如龍便把外公所有隨身的物件一樣樣翻出來玩。如龍頂喜歡的是外公的老銃,原先沒醉時,外公教過他放銃。如龍喜歡老銃的轟響,也喜歡老銃轟響后濃烈的硝煙味。
這回,借著酒勁,如龍膽子也大了,從外公的腰里解下了裝火藥和鐵珠的羊角、牛角,給雙桿老銃灌了不少火藥,照外公教的法子壓實了火藥再填上鐵珠。只一扣,轟的一聲響,一道火光從老屋的窗口里躥了出去。爛醉的外公也被這突然的轟響震翻在地。
這一響不打緊,可飛出去的火球就打緊了。那火球一鉆鉆進了磚場上堆得高高的谷堆里。不一會兒,谷堆開始冒煙,這日正好風又大,一會兒煙越冒越濃,煙中泛出火光,呼呼地在打谷場上亂舔。整個歸家慌亂了,整個虬村也慌亂了,慌亂中不知從哪下手救火。如龍娘是被濃烈的煙嚇壞了,拖著七個月的身孕從灶間慌忙奔出來,卻不料慌亂中腳下絆了一下,頓時血流一褲管,哭喊著癱在院子里。
又是救火,又是救人,歸保長頓時慌了手腳。救了火、救了人,歸家一片狼藉。煙火把幾乎當年一半的收成給毀了,化為了灰燼。歸家夫人如此一摔,把個七月的身孕摔沒了。胎兒已經成形,活脫脫一個小子。歸老爺那個傷心呀,追著打小兒子如龍。如龍拼命地逃,一見爹的影子就發栗。東躲西藏,做了一個月的野孩子。后來,還是當時在世的老祖宗出來說話,把如龍給找了回來。也就這回開始,歸家夫人落下了毛病,再也不能懷孩子了。
從這以后,歸保長一見三兒子就心煩,整天沖三子罵罵咧咧的。要不是如龍外公臨死前跟他發毒咒,說你如此對三小子我死后作了鬼也會來作你的。歸保長生怕死了的岳丈做鬼作他,表面上對三兒子的仇視有了一些收斂。如龍呢,爹的仇恨像種子埋在心里,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在心里萌芽開來。最讓如龍傷心的是小伙伴們也常常以此來欺辱他。有小伙伴跟他說,你長個尖嘴猴腮的,根本不是你爹媽生的。不是揀來的就是你媽的小雜種。如龍常常偷偷地把鏡子中的自己跟他們歸家所有的人比對,真的,他爹、他哥,一個個天庭飽滿,一種算民先生說的富貴相。只有他長得像猴臉,一幅奸獰相。如龍恨自己,更恨自己的爹娘。在如龍幼年破碎的記憶里,似乎另有一個天地。他總記得幼小的他玩耍的水邊有一座方形的小石橋和一座高不可攀的瞭望臺。只是,虬村沒有方形的小石橋和高不可攀的瞭望臺。
隨著如龍的歲數一歲歲增大,歸保長心里對如龍莫名的煩燥與日俱增。更讓他一日日心里不安的是同村的蔡家。蔡家也是虬村的大戶,也是前三四輩打著赤腳從外邊逃荒過來的。蔡家的發跡,虬村人都心知肚明,蔡家靠的是人丁興旺,靠的是白日里租田種地,黑夜里作強人,暗地里到湖上其他村里去打家劫財。誰都知道,蔡家的老老爺,因失手丟了腦袋。沒了腦袋入不了殮,蔡家人聽從高道指點,用純金打了個金腦袋,做了七十二個真假水塚,才把他入了殮。入殮了老老爺,蔡家的暗地里做的勾當不能再做了,才開始置地種田。現在的蔡老爺,也是個有臉面的人,原來歸保長派人傳話讓他出來作個甲長。蔡老爺很不樂意,當著傳話人說,除非當保長,這破甲長他是不會作的。丟祖宗的臉。這讓歸保長睡夢中也覺得很不踏實,時不時從噩夢中醒來,擔心的是蔡家最終要奪了他保長寶座,更奪了他老歸家在虬村的田產。讓歸保長心里郁結的便是三兒子如龍,那場大禍,使得他老歸家從此不能再添新丁,而他們蔡家卻一個個生養著,女兒不算,光兒子就八個,從大毛叫到了八毛。最讓歸保長生氣的,比如龍還小一歲的五毛,都攀了親。結婚的黃道吉日也擇好了。人家蔡家過來送來喜帖,已隨了四份份子錢,還要一份份隨下去,這讓歸保長心里酸酸的。按說,也該給如龍說個媒攀一家好親,好不容易幫他說了幾家,他就是不允,一家也不允。歸保長便罵如龍忤逆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