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遣而復返
作者:
劉安文 更新:2016-07-08 21:58 字數:3833
邵鋒被帶到留置室。留置室里已經有了很多人。他們有的靠墻蹲在那里,有的靠墻坐在地上,有的坐在地上雙臂摟著兩腿頭低著在打盹。屋里除了這些人和一個明亮的燈泡外,沒有什么東西。邵鋒進來的時候,一些人看了看邵鋒,也有一些人連看都不看。邵鋒環顧了一下這些人。這些人大部分是年青人,多是在三十歲以下,有些還穿得破破爛爛,身上邋里邋遢,像是要飯的。邵鋒在屋里站了將近一個小時,感覺腿站得酸疼,就準備坐在地上休息。這時門開了,一個警察指著邵鋒說:“你,出來!”邵鋒跟著警察離開了留置室。
在一間燈光明亮得如同白晝的房間里,兩個警察坐在一張辦公桌一邊,對面離桌子三米處放了一張凳子。邵鋒被要求坐在凳子上。
“姓名?”一位警察嚴肅地問道。
“邵鋒。”邵鋒覺得自己像犯人一樣被審訊。
“年齡?”
“十八。”
“哪里人?”
“安徽皖陽”
“具體點。”
……
邵鋒被審訊了一個多小時。他一開始心里哆哆嗦嗦,就像做賊心虛一樣,對警察的問話怯怯地回答,后來他就漸漸地鎮靜下來。他認為自己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害人,沒做違法犯罪的事,沒必要怕他們。通過審訊,邵鋒知道了這幾天發生了偷盜搶劫案件,警察在到處抓嫌疑人員。在盤查審訊時,沒有發現犯罪事實而又沒有暫住證的,一律遣返回家。
邵鋒回到留置室時,發現屋里的人都在東倒西歪地睡去。他坐在地上,靠著墻,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邵鋒和留置室里的人都被一輛大警車送到火車站。警察給他們一人一個大饅頭,算作他們的早餐。他們的錢都被搜了出來,供警察給他們買車票和早餐。身上沒有錢的,警察只有貼錢把他們送到火車上。根據他們家鄉的地址,警察給他們買了回家的票,并交代列車乘警,把他們看送到家。
邵鋒有幾次想偷著下車,都被乘警攔住。他想到,在車上的時間越長,離溫州就越遠。姐姐該擔心壞了。盡管麻師傅馬師傅會告訴姐姐怎么回事,但姐姐還會擔心自己的。他必須早點回到廠里,免得姐姐擔心。但是,在杭州,上海,南京,他想趁著乘客下車的機會溜下去,都被乘警攔住了。沒有辦法,他饑腸轆轆地坐到皖陽火車站。
邵鋒下了火車,沒敢出站。他知道,他一出站的話,沒有錢買車票就再也進不來了。如果像一個要飯的人一樣回到家里,村里人會看不起自己,會說自己上學上傻了,連個工都打不好,餓著肚子回家。他必須重返溫州。他在站內游蕩著,既要躲避鐵路警察的巡查,又要撿拾旅客丟失的爛果剩飯填充肚子。渴了,他就跑到有水管的地方,猛喝涼水。天快黑的時候,有一輛到溫州的火車。乘客還沒上車,邵鋒就鉆了進去。
車廂里人很多,比他兩個月前坐火車時多太多了。行李架上座椅下都塞滿了大包小包,走道里站滿了人。他想到,大概是人們種好麥子后都想出去打工掙點過年的錢吧。他站在走道里,身子側倚在座背上。由于饑餓和疲勞,他又坐在走道里,以減少體力的損耗。對面坐位上,一對年近五十的中年夫婦,掏出他們洗好的蘋果吃起來。這激起了他的饑餓感。他不但嘴里在流口水,他的胃也在收縮成一小撮了。他真想搶過來吃,但他忍住了。他看到,這對中年夫婦很慈祥,又像是城里很富有的人。他想讓這對中年夫婦發發善心,主動送一個蘋果給自己吃。他不想乞討,乞討是沒有尊嚴的事,但饑餓讓他失去了尊嚴。在尊嚴與饑餓面前,活著才是大事。在這節車廂里,不要說不接受嗟來之食,就是想接受也沒有。他瞪著兩眼,看著那一對中年夫婦。那一對中年夫婦旁若無人地吃著蘋果。幾分鐘過后,他實在忍不住了,就搭訕地說:“大叔,大嬸,你們到哪里啊?”
“我們到上海。你到哪?”
“我到溫州。你們是皖陽人吧?”
“嗯,是皖陽人。你是皖陽鄉下的?”
“對,我是鄉下的。看著你們兩位老前輩很慈善,不知你們愿不愿意幫助我?”
“什么事?你說說。我看你像一個誠實本分的人,不像是騙子。”中年男人說。
邵鋒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這對中年夫婦拿出了兩塊蛋糕,兩個蘋果。邵鋒只要了一個蘋果和兩塊蛋糕。他不能貪多。一個蘋果和兩塊蛋糕就解決了他的饑餓問題,就可以讓他不吃飯撐到第二天中午。
邵鋒的肚子不再叫,渾身也有了力氣,精神也飽滿起來。從中年夫婦嘴中得知,他們是皖陽一中的老師。男的叫張興學,女的叫蔡利華,他們到上海是看望上大學的兒子。一聽說他們的兒子在上大學,邵鋒就心酸起來。真是出身不同,命運不同啊!也許出生的那一天,就決定了你的命運。如果自己出生在城市,就可以上高中考大學,大學畢業就可以在大城市工作。現在,連在小城市工作的夢想都破滅了。他不甘心。他覺得,即使打工也不能丟掉學習。他忽然覺得張興學和蔡利華可能是自己命中的貴人,他們可以幫助自己。于是他說道:“張老師,蔡老師,謝謝你們!你們的恩情我會牢記在心的。我還有個想法,就是想借你們家兒子的高中課本自學。”
張興學說:“這個想法不錯。你可以邊打工邊自學,參加自學考試。雖然國家不分配工作,但你學到了知識。”
“春節前,我回到皖陽,會到你們家感謝你們的。”
“感謝不要提了,你去拿書還是可以的。”
正說話間,不知誰說一句“查票的來了”。張興學和蔡利華讓邵鋒趕快躲起來。躲哪兒呢?邵鋒慌了神。一個很像打工的人說:“鉆到座位底下。”邵鋒急忙鉆到張興學和蔡利華的座位底下。列車員一個一個驗票,乘客無論有座無座,都要出示車票。否則,不是補票罰款,就是攆下車。十多分鐘后,整節車廂查票結束。又過了幾分鐘,邵鋒才從座位底下爬出來。本來已經臟的衣服更臟了。看著臟兮兮的邵鋒,張興學說:“你爸爸真應該讓你繼續讀書,不應該讓你出去打工。”
邵鋒說:“張老師,我爸也不容易,家里等著蓋房子,上學還需要花錢,還不一定能上成。”
“就是,農村人上學沒指望的就早早出去打工了。一個掙錢一個花錢,一反一正,好多錢呢。”那個建議邵鋒鉆到座位底下的人說。
邵鋒看看那人,想起自己還沒有謝人家,就說:“謝謝你!要不是你讓我鉆到座位底下,我都不知往哪兒跑呢?”
“沒什么。如果你沒有票,可以有三種方法逃過查票的,上廁所,躥車廂,鉆座位。我們出去打工,沒有錢時就用這些方法逃票。”
邵鋒又想到一個問題:“出站時沒有票怎么辦?”
“這好辦。你別從出站口出去,你沿著鐵路走一段路,就可以出去了。”
邵鋒沒想到逃票還有這么多的竅門和方法,想不到出外打工還有許多學問呢。這都是課本中學不到的東西,是打工者總結出的經驗,是生存之道。他和那個打工的,還有張興學和蔡利華聊著天,敘著話,不知不覺到了夜里十二點。車廂里的人都疲倦地睡去,睡不著的也疲憊地閉上眼睛。他們也不再說話,打起了盹。
車到了上海,那個到上海打工的,就扛著大包拎著小包,與張興學和蔡利華一起下了火車。邵鋒與他們依依惜別。
第二天早晨,邵鋒沒吃早飯。快到中午時,他就覺得很餓了,但他在忍著。他覺得他能忍到溫州下了火車,再到鞋廠。從上海到溫州,不像從皖陽到上海,車上的皖陽人多。親不親,故鄉人。餓了,渴了,可以請老鄉幫幫自己。而從上海到溫州,很多人說話就像說日語一樣聽不懂,作為一個北方人向他們伸出救援之手,他們不一定幫助自己,還可能認為自己是騙子而鄙視自己。中間,又碰到一次查票,他就采取了躥車廂的辦法,看到查票的來,他就往查過票的車廂走去。如果再采取鉆座位的方法,這些人不僅不讓自己鉆,還有可能要告發自己。
下了火車,已經是午后兩點多了。在車上,一些乘客買了盒飯,邵鋒看到他們吃飯,覺得自己更餓了。他跑到車廂連接處,捂著肚子,蹲下,努力地把饑餓趕走。現在,終于下火車了。但他還得邁著無力的步子走一段路,才能出站。
他走到了公路上。他想到一處人家討口水喝,討口飯吃。這家人只有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奶奶。他說出自己的要求,老奶奶搖搖頭。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嘴,老奶奶仍然搖搖頭。他看到院子里有水龍頭和空瓶子。他擰開水龍頭,喝了一肚子的水,又灌滿一瓶子水。他覺得身體有了活力。他向老奶奶鞠了一個躬,老奶奶笑笑。他還想討口飯吃,但老奶奶搖搖頭。他知道,他討不到吃的了,他不能到屋里找東西吃,那樣就跟強盜差不多了。好在他現在有了水,他可以憑著一瓶水走到工廠。
他一步步艱難地往廠里走去。他能聽到肚子里的水搖晃的聲音。那聲音雖然不是號角,但能激發他走到廠里的信心和動力。半小時后,他覺得肚子里的水消耗完了,他就走一段路,喝一口水,補充水量。水,雖然不能清除他的餓,不能解除他的四肢無力,但還能讓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大概五點鐘的時候,邵鋒走到了廠門崗室。他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麻師傅”,就躺倒在地,昏迷過去。
“醒醒,邵鋒,你醒醒!”麻順河喊道。
很長時間,邵鋒才睜開眼,說出一個字:“餓。”
麻順河給邵鋒沖了一杯白糖水,又泡了一碗方便面。邵鋒喝了白糖水,吃了方便面,漸漸地恢復過來。他覺得渾身有了力量,便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凳子上。
過了一會,麻順河說:“邵鋒,這幾天你上哪去了?我和馬大軍,還有你姐,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姐嚇壞了。”
那天晚上,麻順河和馬大軍從巡警手中沒能攔下邵鋒,就回來跟邵彩虹說,邵鋒被警察帶走了。邵彩虹當夜要找,他們讓她放心,說警察帶去沒事的,只是要暫住證,等第二天一早才去要人。可第二天一早,等他們到了公安局,卻找不到了邵鋒,問公安局的人,都說不知道。邵彩虹掉了一路的眼淚,麻順河和馬大軍除了賠不是外,就是勸她不要擔心,說邵鋒可能被遣送回家了。可以給家里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問問。家里沒有電話,邵彩虹就寫了信,直到現在,家里還沒回信。
邵鋒對麻順河說:“我被遣送回家了,可我又跑回來了。”
麻順河說:“你坐這歇會,我到車間去告訴你姐一聲。”
很快,邵彩虹跑來了,后面跟著麻順河。在門崗室里,邵彩虹摟著邵鋒,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