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棠回二卯才知道，她不在這兩天，吳局又遇到了大案可辦。

    經人舉報，吳局和周方在二卯與豐酉的邊界發現了一個生產泥螺的小作坊，沒有營業執照沒有食品生產許可證，連小作坊備案表都沒有！雖然這個黑作坊開工沒多久，但是成品區已經堆了不少的貨，套用了當地一家知名企業的食品生產許可證，連商標都一起冒用了。謹慎的吳局送了樣品去檢測所，果不其然，這種套牌生產的泥螺細菌超標，罪加一等。葉曉棠回來后，王局立刻召開了分局會議討論這個案件。

    周方看葉曉棠從南市回來精神還好，仿佛還神清氣爽了些，料想她沒有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他也悄悄放心下來。而葉曉棠的關注點卻不在周方身上，甚至有點故意回避的意思，周方也感覺到了，心里暗暗失落。葉曉棠發現老胡不在分局，悄悄問林姐，林姐說老胡病了。葉曉棠擔心了起來，問什么病，在哪住院，要不要去看看。林姐看她不理解，笑著說：“有一種‘病’是‘托病’，懂嗎？”葉曉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老胡還在鬧情緒病，想起第一天來上班，王局就說過他是更年期，真是個老小孩。

    食安局是在食藥局的基礎上加入工商局和質監局組成的專管食品的新單位。就這個案子，即使在過去，哪個局都有處罰權，無照經營和冒用商標是工商管，套牌生產和產品質量不合格質監和食藥都可以管。現在這個案子落在食安局的手里，僅無證生產這一條，按新的《食品安全法》，就夠企業受的了。這次分局的意見沒有分歧，大家的意見很一致，這個案子就應當從嚴查處，這才應該是食安局的亮劍時刻。葉曉棠朝吳局看去，雖然他表面平靜，但葉曉棠仿佛聽見了他摩拳擦掌的聲音，辦大案當然爽，像樣，有成就感，不要說吳局，她也喜歡這種秋風掃落葉的感覺。會上粗略統計，成品區的貨值大約在十萬元左右。葉曉棠心中暗嘆：這要是到十五萬元，老板就是刑事責任了。

    吳局突然在會上提出，說：“王局，這小作坊的老板是你同學，你看……”

    王局點煙了，大家都知道他心煩。他怎么不知道小作坊的老板是他同學，查封貨物那天，他就已經發現原來東西都是老同學大倪做的，當時的場面有些尷尬，但是他不動聲色，沒想到吳局還是知道了，也許是大倪知會他的。大倪跟他談不上死黨，但也有點私交，平時還有人情往來，他竟然不知道大倪竟然干起了這個，如果他知道大倪生產這個，他怎么也要敦促他辦照辦證，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事，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冒用人家商標，申請個自己商標又不費事，這都是極其簡便的事，哎，冒著僥幸心理套用人家的一套材料，依法治國的時代，投機取巧的代價是非常昂貴的。

    林姐突然發聲，說：“如果他當你是同學是朋友，做這一行完全可以找你把證照弄齊全了，不需要背著你非法生產，讓你難做人。”

    王局深以為然，掐滅了煙頭，說：“沒什么為難的，吳局你不要考慮我的私人感情，這個案子吳局你辛苦一下，周方和葉曉棠配合你，我跟林敏都是那個老板的同學，我們倆回避。”

    葉曉棠這是第一次聽王局說他和林姐的同學關系，不知吳局說的“金童玉女”的傳言是不是真的。每天這樣朝夕相對地上班，還這樣風平浪靜，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操啊！換了自己，如果錢衛要跟自己組一個律師事務所，那肯定是不行的；就算自己肯，估計周方也不肯，等等，這里有周方什么事……哎，雖然他不是自己男朋友，但是他似乎是習慣了干涉自己的事，或者說，以她的緋聞男友身份自居，也許，在某些人看來，就是男朋友了。可是，他是彎彎啊。本來她可以否定緋聞，但現在，周方為她中過毒，她欠他的，她斥責不了外界的輿論，也斥責不了他不清不楚的關心，事實上，她也感動于他的關心，也需要他的關心。之前照顧他住院的一個星期，關系似乎更近了一步，哎，還親上了，老胡知道，等于整個分局的人都知道了。這，簡直是情不自禁。葉曉棠感到害臊，自己居然跟一個彎彎aimei起來，哎，這叫什么事，難道他一天不找男朋友，自己就無法抽離這段奇怪的關系？

    會議的最后，吳局問：“這自由裁量怎么把握？從輕還是從重？”

    王局定了調子：“就事論事！不要有什么顧慮，壓力由我頂著，案子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從輕還是從重，根據案情和當事人的態度來，不要考慮我。”

    大倪聽說王局在二卯食安分局主事，自覺看到了黎明的光亮。之前他在山東青島的海產品廠工作了好多年，學到了技術和管理，積累了人脈和經驗，于是準備回鄉大干一場，最終選擇了沿海小鎮二卯，主打產品就是泥螺。按道理來說，秋冬季節并不是泥螺的產季，他在年末出產，主要是為了元旦和春節的雙節市場。手續來不及跑就先生產起來，到底也沒準備辦手續，哪有那么巧被查到呢，查到再說唄。

    自貨被查封了，大倪就熱心張羅了一次同學聚會，然而他想見的人就是不來，就是王局。大倪焦心了，去他家里找他，可是每次他都不在。最后大倪只能到分局來找王局。

    讓他十分意外的是林敏居然也在，雖然時光走過了二十年，但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秀秀芊芊的模樣，說實話，她不是那種大開大合的美，五官很淡，但是這樣的長相非常經老，她跟王局站在一起，明明是同齡人，感覺年輕五歲不止。

    大倪隨口問王局：“怎么你們還在一塊？”

    一向歡脫的王局謹慎起來，說：“從來沒有一塊過，好嗎？”

    大倪還是感嘆，說：“嘖嘖，敢情你們是玩了半輩子純情？”

    王局假裝聽不懂，說：“說什么呢你？”

    大倪認真起來，說：“你敢說你沒喜歡過她？”

    王局被問得不自在，最后說：“我不記得了。”

    大倪套近乎開王局玩笑討了個沒趣，王局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來分局找他，自從同學聚會后，好幾個同學來找過他了，都勸他說同學之間沒有必要搞得那么僵，好在這事在你手上，象征性地意思下就可以了，何必逼人太甚，這同學以后還處不處了？更讓王局沒有想到的是，連當年的班主任陳老師都加入了游說大軍，說：“大倪做生意不容易，在外漂泊多年現在回鄉創業，你們是不是應該鼓勵？難道要把人家罰到傾家蕩產？有點小權何必要用得淋漓盡致？都是同學，就相當于兄弟姐妹，本來就該相互幫助，你何苦為難他？看他過得不好，你心里好受？”“一點小權用得淋漓盡致”，這句話實在是刺痛了王局的心，當年他也是陳老師的愛徒之一，老師這么說他他心里十分難受，別人不理解，怎么老師一個讀書人也不理解，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喜歡一團和氣？哎，世人對“權大于法”真是有執念啊，何況他一個分局長其實并沒有什么權。說到底，法治社會不是人治社會，大倪犯了錯，制裁他的是法律，不是他王某人。王局有點惱火大倪給他施加的輿論壓力，事到如今他還不認為無證制假是值得羞恥的事，這種出發點王局很不能接受。立案的時候分局就責令大倪停業整改，立刻把證辦起來，但是半個月過去了，大倪的辦證之路還沒啟程。王局心憂：大倪是不是因為跟自己是同學所以不把守法當回事？

    大倪在王局辦公室坐了一上午，王局一直不松口，大倪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王局把吳局、周方和葉曉棠叫來，對大倪說：“我們分局是由吳局和兩個小年輕具體承辦的，我的權利沒有你想的大，他們案子弄了是直接送到局里來核審的。有什么事你具體和他們對接。你趕緊把證辦起來，我全力為你做好服務。”說著打電話讓林姐給大倪準備材料。

    大倪本來覺得王局要是夠意思就應該把自己給放了，現在王局跟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臉，著實討了老大的沒趣，一個大男人氣得在分局院子里跳腳。林姐也是他的同學，看不過去，把他拉進了大廳敘了起來。大倪敢跟王局開玩笑，但是不敢跟林敏說什么，林敏從上學時就是不能開玩笑的人，自尊心比較強。有些話王局可能不好說，林敏說：“王局有王局的壓力，大家都是同學，沒有誰想誰過得不好。你現在配合調查，好好整改，把證辦起來，案件組那邊也好有理由幫你從輕減輕處罰，你說是嗎？你要人幫你，你要給人機會幫你啊。”

    大倪覺得這對男女簡直唱的紅白臉，要說他們是清白的，他可真不信，搞不好這些年都是暗渡陳倉。不過林敏是真的熱心，很快地幫他準備材料，讓他去工商局申辦營業執照，之后又馬不停蹄約上檢測所的人，給他辦小作坊備案表。大倪是后來才知道，正是林敏做的這些事讓他獲取了處罰“從輕減輕”的資格，該辦的手續辦起來，才是爭取寬大處理的態度。即便如此，底線也是貨值的五倍起罰，貨值算下來差不多是十萬，二卯分局終于制造了大酉食安局成立以來最大筆的罰款——五十萬。

    案子結束后，王局的心情絲毫不愉快。吃執法這碗飯，要說一點心理障礙沒有，是不可能的。他雖然不像周方那樣心軟，可是他畢竟也懂人情。斷人衣食，如殺人父母，他當然不想看到觸動大倪的利益。五十萬，這是一筆巨款，大倪的家境一般，也是近年日子才好過了點，回鄉創業，理應得到他的支持，他只是懊悔自己沒有早點規范他，以至于他違法生產被人舉報。哎，跟大倪這輩子朋友是沒的做了。他知道林敏從中出過力，這個女人總是不聲不響，人情做得滴水不漏，幾乎不給你負擔，可是他怎么不知？她為分局，為他，做的事，他心里有數。男人，最怕欠女人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