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兩人來到了一家鹵菜小作坊，這是一家夫妻店，因為是前店后場所以辦的是《餐飲許可證》，按現(xiàn)在的政策是要辦《食品經營許可證》。關于鹵菜店的辦證問題，葉曉棠也終于弄懂了：如果制售分離，加工場所需要辦的《小作坊備案登記表》，銷售場所辦的是《食品經營許可證》，具體的經營范圍是銷售食品；如果制售不分離，就像這家前場后店，那么需要辦的是《食品經營許可證》，具體的經營范圍指的是餐飲服務；如果只是銷售，貨是由他人提供，那么只需要辦理《食品經營許可證》，具體的經營范圍是銷售食品。還真是具體的情況具體分析。

    這家店比較老了，現(xiàn)在看來，加工環(huán)境根本達不到辦證要求。加工間的一面墻全是油污，排風排水設施對于燒煮量都是超負荷運轉，初加工間的水池只有兩個，動物性清洗池和植物性清洗池混用，用具清洗池和洗手池也是混用。地面上到處是臉盆，里面不知道盛放的什么，閃著黑黝黝的油光。

    店主是個中年男子，看這兩人身穿制服，趕緊出來發(fā)煙，態(tài)度好得讓葉曉棠不習慣，轉念一想，又不是罰他的錢，所以他心情還好吧。

    周方接過香煙夾在耳朵上，葉曉棠覺得白面書生裝老到的樣子滑稽極了。

    周方說：“老板，你這個餐飲服務許可證還有兩個月到期？”

    店主笑著說：“是啊，到時候還得麻煩兩位領導幫忙呢！”

    周方出示了兩人證件，繼續(xù)說：“我們一定服務到位，但是你這個加工環(huán)境要花點成本改造下的，墻面油污比較重，還刷的是白墻，按要求要貼一米五的瓷磚，我建議你干脆把瓷磚貼到屋頂，這樣你自己打掃起來也方便，你說是嗎？這是一；還有，你這初加工間水池太少，至少葷素分開，還有洗手消毒的池子，還有用具清洗消毒的池子，就算以時間換空間，你這里至少需要三個池子，你說是嗎，這是其二……”

    老板訕訕的。

    周方看葉曉棠木頭一樣站在那里，知道她沒有現(xiàn)場檢查的經驗，不由提醒她說：“小葉，你把我說的記在檢查記錄上，待會要開責令整改通知書給這位老板。”

    葉曉棠回過神來，開始記錄周方說的要點。

    老板說：“這改造可得花不少錢，現(xiàn)在生意難做……”

    周方笑著說：“老板，餐飲是很賺錢的，只要你弄的東西安全美味，自然財源滾滾，現(xiàn)在網購這么普及，實體店這塊也就服務比較賺錢，餐飲啊洗衣店啊什么的，只要你口碑出來，有的是錢賺。你這個店我是知道的，是我們二卯鹵菜的前幾名了，老板你難道不想繼續(xù)發(fā)財了？”

    老板被周方說得高興起來，說：“窮混唄，賺的都是血汗錢。”

    周方說：“現(xiàn)在要求太嚴格了，你一次性到位，把條件弄好一點，爭取把這店開成百年老店。”

    葉曉棠心想：真是看不出來，這周方做思想工作還真有一套。

    老板說：“是不是每家都這么嚴格？”

    周方說：“那當然了，我們不可能拿自己的工作開玩笑的，我們對你負責，也對自己負責。”

    老板不言語了，算是默認了。

    葉曉棠指著地上那些盆問老板：“這里面都是什么？”

    店主老婆說：“是烤鴨剩下來的油。”

    葉曉棠繼續(xù)問：“怎么處理呢？”

    店主老婆說：“有個山東的化工廠來我們這片收，我留著他的名片。”

    葉曉棠本來想勸說她建起“廢棄物處理臺賬”，但是料想她忙于雜物不太可能天天記錄，能保留相關人的信息就不錯了。

    但是周方說了：“你把這個人的身份證、相關企業(yè)的營業(yè)執(zhí)照都留下來，還有每次拉走多少廢油都要記錄下來。”

    店主老婆不解。

    周方解釋說：“如果他把油弄走是做地溝油呢，你是不是要留有相關證據(jù)保護自己？”

    店主老婆覺得不可思議，說：“我們怎么會做這些事情呢，每天忙都忙死了，還要做這個作業(yè)嗎？”

    周方倒是耐心：“習慣成自然，你弄個幾天就不覺得煩了。我們檢查那么多家，同樣的話說無數(shù)遍，也習慣了。你說我們不會在單位坐辦公室喝喝茶嗎，但是為了工作沒有辦法啊。你也是，生意要做，但是必要的臺賬還是要建起來的。我今天是讓你整改，下次我們再來，沒有臺賬的話，按《食品安全法》就是五千起罰款的。我們也是先禮后兵。”

    店主一聽要罰款，滿口答應要建臺賬。

    周方看他配合，也就不多說了，親自開了責令整改通知書，要求該店暫時停業(yè)，改造環(huán)境。

    店主心中不快，但仍然簽了字。

    出了店門，葉曉棠取笑周方夾在耳朵上的香煙，周方卻很嚴肅地對她說：“你是城市姑娘，我們這種鄉(xiāng)村，老百姓都不容易，我爸跟我說過，‘哪怕是兩塊錢一包的香煙，老百姓發(fā)給你你都要接著，這是起碼的尊重。’我接了這根煙，是接受他的客氣，且不說與群眾打成一片，起碼不能讓群眾覺得你拒人千里之外吧，用你們年輕人的詞語怎么說的，叫接地氣，是吧？”

    葉曉棠說：“組長，你就比我大一歲啊！”

    周方說：“大一天也是比你老。”

    葉曉棠朝他翻白眼，說：“有意思嗎？”

    周方一本正經對她說：“曉棠，你來我們農村心里失落嗎？當初是不是因為失戀負氣流浪？”

    葉曉棠被他的認真弄得猝不及防，笑了笑說：“有一點點失落，但是也不后悔，不完全是因為失戀，來食安局，是我的心結。”

    周方不問了，他覺得自己再往下問就失禮了。

    星期六的夜里，鹵菜店出事了，全鎮(zhèn)陸續(xù)有三十幾人嘔吐腹瀉，衛(wèi)生院都住不下了。縣局的事故處理中心已經查清，是鹵菜店的素雞引發(fā)的食品中毒，就是周方和葉曉棠昨天查的這家。素雞是當?shù)匕傩障彩车囊环N菜品，將百葉皮卷起來，置入老鹵中熬制，雖然是一道素食，但是卻有葷菜的味道，是很不錯的下酒菜。眼下正是農忙，農民忙了一天不想做飯，就簡單買些鹵菜下酒解乏，對于鹵菜店而言是旺季，老板雖然簽了字，但是想著周末食安分局不上班，就偷偷營業(yè)了。

    晚上七八點，王局召集全分局人奔赴鹵菜店，連林姐這種做內勤的人來了。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王局坐在鹵菜店的收銀臺臉色鐵青。

    葉曉棠沒有想到這么快就發(fā)生了第三起食品中毒事件！

    周方拿出責令整改通知書給王局看，說：“我們昨天就要求他停業(yè)了。”

    王局的面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嘆了口氣，說：“有這個好歹責任認定上好一些。”

    素雞能出什么問題？是原料問題？還是加工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經過調查，還是加工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由于是經營旺季，老板兩口子忙翻了，凌晨三四點就到菜場拿豬下水，大腸最近尤為好賣，老板娘拿了六掛豬大腸；回來后就清洗，手沒洗干凈又去卷百葉皮，當天大概做了百十斤素雞，中午和晚上基本都賣掉了，從中午起就陸續(xù)有人嘔吐且腹瀉，到晚飯后，有類似癥狀的人越來越多，衛(wèi)生院已經爆滿。

    鹵菜店的兩口子已經被公安控制起來，食安分局的人聯(lián)合轄區(qū)內26個村居委會發(fā)通知，凡是在這家鹵菜店買菜的要重點關注。最終確認食物中毒的人數(shù)是46人。

    葉曉棠嘆到：“光民事賠償這塊，就得萬把兩萬塊起，還有行政處罰呢……”

    周方卻說：“還好中毒人數(shù)沒超過100人，超過100人又不一樣了。民事賠償完還有行政處罰，老板這次是要破財了，不過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總之沒有出人命，這是萬幸。”

    葉曉棠說：“勢必是要淘汰一批產能落后不善經營的人吧，這是不是供給側改革的一部分？”

    周方說：“你們學法律的人看問題就是宏觀，不知王局這次如何自由裁量？”

    王局和吳局親自主辦案件，根據(jù)《食品安全法》的相關條款，吳局擬的是罰款是八萬，王局默默把“八”字劃掉，改成了“十”，整個分局都沉默了，這是分局自成立以來數(shù)額最大的一筆罰款。

    但是沒有人說這過分，所有人都很后怕，如果周方前一天沒有去開責令整改通知書，后果難以設想，王局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在工商局工作了二十年，感受到的壓力不如這半年在食安局，眼看已經出了三起食物中毒，一個人要背負多少起處分才能有效監(jiān)管？分局總共就6個人，他沒有辦法找鄧局陳述困境，訴苦只能說明他自己無能，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選擇來食安局是不是錯了？人到中年不就圖個安穩(wěn)嗎？

    吳局是辦案專家，神經比王局要粗壯些，他忍不住去跟王局交心談心。他覺得王局已經成為“驚弓之鳥”，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王局真是個單純的人。

    老胡說女生男相和男生女相的人命都比較好，吳局無疑屬于后者。其實吳局在質監(jiān)局很有前途。因為是辦案能人，彼時黨組很器重他，提拔他為稽查大隊長，那時候他辦過很多特種設備的案子，罰款常有幾十萬。可是他為什么選擇離開質監(jiān)？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被特種設備弄怕了。從監(jiān)管史上講，特種設備的監(jiān)管是炸出來的監(jiān)管，食品出事可能是有人中毒，但很少有死亡，但是特種設備出事，電梯、鍋爐、氣瓶、大型游樂設施……這些一旦出事，是要死人的。食品監(jiān)管的風險跟特種設備監(jiān)管的風險，根本不是一個量級。臨縣質監(jiān)局就有兩個特種設備監(jiān)察員因為鍋爐爆炸去坐了牢。上個月湖北有吃人電梯，特設科的科長也去坐牢了。這種風險才折磨人，所有的“追責”不止于行政處分，更怕人的是刑事責任，關系到監(jiān)管人員的身家性命，他感覺自己仿佛一只腳踏在監(jiān)獄邊上，對于工作有著如履薄冰的壓力。他查過一家造紙廠，35臺壓力容器都沒有檢修，他要求其停業(yè)整改，可是縣里某些領導出面協(xié)調，招商引資的項目，怎么能停產，局長頂不過壓力默認紙廠繼續(xù)生產，但是這讓他夜夜難眠。趁著人員分流，他義無反顧就來到了食安局，這才感覺稍稍安了心。

    吳局把自己特種設備監(jiān)管的經歷講給王局聽，王局終于淡定了些。幸福感果然來源于比較。吳局說：“周方雖然有些心軟，畢竟年輕嘛，但是這孩子做事是細致的，這兩次事情他已經做得很好了！食品安全事故無法杜絕，只能預防，上次的沙門氏菌和這次的大腸桿菌，這兩起食物中毒，他處理得都比較好，發(fā)生中毒事件是不幸，但我們運氣還算好，真的，如果周方沒有開整改通知書，后果就嚴重得多。”

    王局點頭同意，真不愧是質監(jiān)局的稽查大隊大隊長出身，他從內心感激有這樣一個戰(zhàn)友！他對吳局說：“所以我們能做的，大概是繼續(xù)從密從嚴抓檢查，你說得很對，重在預防。”

    吳局笑，又說了一句：“我們工作做到了，風險自然降低，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你看現(xiàn)在的藥店，以前經營多混亂啊，現(xiàn)在多規(guī)范！要有信心！”

    王局終于熄滅了香煙，說：“我們都要向周方學習。”

    可是周方此時卻悶在辦公室。一直以來他注重說理執(zhí)法，重視宣傳與事前監(jiān)管，然而現(xiàn)實還是告訴他，招呼打在前頭并不一定有用，責令整改通知書他都開了，可是監(jiān)管對象還是不放在眼里。昨天他看到書上有句話說：“如果你感到了良心的折磨，請保持這種折磨，因為那是你還活著的最好證據(jù)。”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要保持這種內心的折磨，一方面對罰款感到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自己的職責所在。或者說，是不是自己缺乏了一點執(zhí)法者應該有的勇氣與擔當？

    與他不同的是，本來還心軟的葉曉棠此次非常贊同王局和吳局從嚴處罰，小餐飲一直是監(jiān)管難點，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此時不亮劍更待何時！也許錢最能直接觸動經營者遵紀守法，她突然理解了王局和吳局的決策，沒有人想與經營者對立，但是職責在身，對違法經營的仁慈不就是對消費者的不負責任嗎？國家立法的初衷不就是讓在食品問題上頂風作案的人傾家蕩產嗎？

    葉曉棠有心要與周方談談。周方說：“我來食安局是因為專業(yè)對口，可是，可能我這個人的性格不適合執(zhí)法，罰了別人的款，我自己卻很難受。”

    葉曉棠安慰他說：“法治的實質就是規(guī)則之治，只要有據(jù)可循，不要有心理負擔。”

    周方搖頭：“哎，我這種人做不了大事。”

    讓這樣心軟的人執(zhí)法，真是難為他了。葉曉棠繼續(xù)開導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說法律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嗎？”

    周方問：“因為你是學法律的？”

    葉曉棠笑了，說：“因為，別的發(fā)明使人學會駕馭自然，而法律的出現(xiàn)讓人類學會了駕馭自己。有些人無法駕馭自己，所以我們執(zhí)法者，不能缺位，我們的缺位就是對其他守法者和相關人的不負責任。”

    周方不禁對她刮目相看，點點頭說：“謝謝你，女朋友。”

    葉曉棠朝他皺皺眉頭，不理他。

    整個分局對此事相對輕松的人是老胡，他也落得輕松，做得多的人，錯得也多，現(xiàn)在監(jiān)管責任這么大，他可不想頂著。上個月兒子在上海決定買房，360萬的房子，才兩室一廳，他們夫妻倆拿出了畢生積蓄才艱難湊了個首付，每個月還有一萬五的貸款要還，這一家三口的工資還了房貸，也剩了不多了，老胡從來沒有感覺到日子這么難過！上半年戰(zhàn)友聚會，他才知道當年選擇自主擇業(yè)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一個月的收入是他的兩倍多，他心里從來沒有這樣失衡過。老婆又怨他沒本事，他居然無言以對，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沒本事！他開始懷疑自己奉獻了三十多年的體制是否值得，來錢太慢了！為了工作東奔西走，工資又不高一分，他更加不理解王局、吳局還有周方這些人，簡直把工作當生命，都是為了什么呢？職位的風光？別扯吧！還是錢來得更直接更實際。自從上個月兒子在上海買了房，他才懂得這個道理，錢是硬通貨！自己在二卯，甚至在大酉，也是可以刷臉的人，可是到上海，錢最大！老胡已經想開了，要在工作時間的夕陽里，能撈一筆是一筆，小錢總比沒錢好。本來現(xiàn)場核查就是他一個人主管，王局讓他喊周方或者葉曉棠，現(xiàn)在他能不喊他們同去就不喊，他一個人去有些事情才好辦。可惜上次“農家樂”的現(xiàn)場核查他偽造周方的現(xiàn)場簽名被林敏識破，王局對他起了疑心，他已然感覺到王局將他置于分局的大項工作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