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處罰決定書出來的時候，王局讓周方和葉曉棠去送達。葉曉棠知道周方不忍心，問他：“組長，我們這么做對嗎，《行政處罰法》的原則之一就是過罰相當，實行行政處罰必須以事實為依據，處罰的幅度要與違法行為的事實、性質、情節以及社會危害程度相當，這20只鹵蛋50000塊，是不是……嚴近于苛？人家兩個年紀大的不過是為了生存……”

    周方當然覺得為難，但是對新人葉曉棠他還是要擺出歷練的樣子，說：“我們有什么辦法，立法是高層的事，我們基層執法的，只能執行啊。吳局有句話呢，青蛙要飽蛇要命，各有各的立場，誰都不容易。”

    葉曉棠聽出了他的心軟和無奈，黯淡地說：“是沒有辦法啊，新的《食品安全法》有那么幾條就是為我們量身定做的，失職瀆職，因為是食品監管，都是從重處理的。何況還有范老師這樣的人盯著，哎……”

    周方繼續說：“處罰不是目的，是手段，是為了規范食品市場秩序。現在不忍心處理他們，自然有人來處理我們。國家制定這么嚴格的法律，大概也是想淘汰掉不適合經營的人。老頭老太確實年紀大了，在管理上跟不上了，偏偏又遇到職業打假人，我們也是職責所在，沒有辦法。”

    葉曉棠還是于心不忍，說：“《行政處罰法》是全國人大通過的，是基本法，其中就規定了減輕和免于處罰的一些情形，違法行為輕微、社會危害性小的可以考慮減免的啊。我怕老頭老太受不了！”

    周方嘆了口氣說：“沒事的，你看著脆弱的人往往都比較堅強，真正脆弱的人都是假裝沒事的人。這家小店，不僅是鹵蛋的事，而且他們堅決不辦健康證，《食品經營許可證》也就辦不下來，堅決無證經營可是原則性問題了，在這個背景下的鹵蛋事件，我覺得這已經不屬于違法行為輕微、社會危害性小的情形了；加上這鹵蛋確實過期，還有范老師盯著，我們也要樹立執法權威啊，而且王局很看重這個案子，新法第一案！現在我們去送個文書，如果他們實在不簽，我們就留置送達。有些事情我們處理不了，還有王局和吳局呢。”

    葉曉棠點頭：“哦。”

    周方又說：“曉棠，我告訴你，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葉曉棠木然看了他一眼，說：“叫我小葉，行不？”

    周方說：“行行行，這些有的沒的的都要跟我計較。”

    兩個人一路上互相寬慰互相打氣，好不容易攢夠了理由來到了現場。葉曉棠拿出處罰決定書念給兩位老人聽，老兩口聽到50000的罰款徹底傻了眼，說什么都不肯簽，果然是要啟動留置送達程序了。周方拍下了老太太看文書的照片，拉起葉曉棠就走了。老兩口在后面罵罵咧咧，特別是老奶奶，沒有一句不問候人祖宗和SHENGZHIQI。葉曉棠氣得發抖。周方對葉曉棠說：“把耳朵捂起來，別聽。”葉曉棠倔了起來，偏偏要回頭跟老奶奶說道說道：“奶奶，我都能當你孫女了，你這么罵我合適嗎？”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說：“哎喲，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孫女，我非打死你不可，專門欺負我們老人！你有娘老子教嗎？”說完還抓起柜臺上的零碎砸向葉曉棠。

    葉曉棠氣得不知道說什么，枉她曾經視靠嘴巴吃飯的律師。周方上來護住她，喝住老人：“你銷售的鹵蛋確實是過期的，你現在辱罵執法人員你還有理了！我告訴你，你不簽字，你罵我們，這都沒有什么用，改變不了事實，就你這個態度我們應該從重處罰，50000是底線了！”

    老太太轉而呼天搶地起來，葉曉棠只覺得太陽穴發痛，周方不由分說拉她上車，留老太太在原地鬧著。

    沒有想到的是，下午老太太鬧到分局了。八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中氣十足，拿著一個農藥瓶子和處罰決定書在分局牌匾門口又哭又鬧。一下子圍觀了不少人，老百姓了解了事情原委也覺得食安分局做得過分，紛紛譴責：“這食安局是想錢想瘋掉了？！跟人家年紀大的都過不去，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局心煩，新法首次出征，就遇到這樣的情況。此時已是騎虎難下，王局喊來周方，說：“趕緊打110。”

    不僅群眾不理解，連派出所來調解的黃所也想不明白，悄悄跟王局說：“我說兄弟，你們這個處罰是不是過重了，20個雞蛋5萬塊，這經濟效益可以啊，你們也要考慮下社會效益啊！人家老頭老太也不容易！”

    王局立刻找出《食品安全法》的法律責任，指給黃所看：“黃所，你看，我王某人也是沒有辦法！法律在這，職業舉報人也在盯著我們！你說我們怎么辦！”

    黃所抽起了煙，說：“這事找政府，爭取給老人家搞個減免證明，罰個一兩萬還是可以的，我知道的，這兩個老人家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個體戶，經濟實力是有的，子女也都可以，可能是咽不下這口氣，幾個雞蛋罰幾萬塊！”

    王局說：“你說能不罰嗎，村里面到處都有賣過期食品，我們責令改正了多少次都沒什么用，過期食品簡直查不清。現在這個案子，我要是撤了，當然，我沒有理由撤案，要是撤案了，以后我們也沒法監管了！你看呢，我們分局總共就6個人，你說怎么管這成百上千的食品經營戶，沒有辦法的！底線就是有人舉報了，我們不能不管吧！必須樹立懲戒典型！處理一家，能管好一片，從管理成本上看，我們只能這么做！”

    黃所說：“你說的我也明白，哎，都不容易，以后有食品案件夠到刑事責任的，你盡管跟我開口，我這邊出人配合你。這老兩口的事，你趕緊向鎮上匯報，問居委會有沒有辦法。”

    王局說：“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老倆口的罰款減免材料是葉曉棠去跑的，政府出具了減免理由的證明，老倆口年邁多病，不是主觀故意經營過期食品，改正態度良好，決定歇業關門。種種協調的結果是罰了2萬，老兩口好說歹說是接受了，罰了款立刻關了店門投靠子女了。而范老師，在得到了50塊的賠償費后就踏上了索要舉報獎的路程。周方反復答復范老師法律也沒有這樣的說明，局里沒有這樣的規定。范老師看找不到好處，又另調頻道，繼續在大小食品商店穿梭，而店主們也目睹了新的《食品安全法》的威力，有瑕疵被范老師抓住后也愿意拿錢消災，范老師總歸還是得到了好處。

    葉曉棠又問周方：“組長，我們明明是為民執法，他們明明有錯，為什么我們這么理不直氣不壯？搞得像我們跟違法對象不過去似的。”

    周方勸慰她說：“為什么人人不想來基層，就是因為跟管理對象直接打交道太累了，天天聽難過話，聽得人受不了。不過我們要是再跟警察一比，我們又是幸福的了，他們都是跟違法犯罪分子面對面，有時候還要貼身肉搏。

    葉曉棠笑了，說：“組長，你真會自我安慰。”

    周方說：“這是我在基層工作了兩年的戰斗經驗。現在我也想通了，罰款這事，畢竟是要人家從口袋里掏錢，遭人恨呢。哎，什么事，適應就好了。”

    葉曉棠卻說：“為什么我覺得你現在還沒有適應呢？”

    周方無奈：“我沒什么出息吧，你可別像我，你學法律出身的，應該比我理性。”

    葉曉棠說：“你看我，被老奶奶問候了祖宗十八代，最后還要幫她做減免材料，好像我真對不起她似的，我這都是為了什么？”

    周方接話道：“算了吧，你跟她計較什么呢，心態要好一點，姿態要高一點！小本生意的老人一下子沒了兩萬塊，你就當自己是情緒垃圾桶吧，做點善事讓她傾瀉下情緒，你實在不舒服，再罵我兩句吧，行不？”

    葉曉棠點點頭，說：“組長，你真是菩薩心腸！我也不會罵你，我從來都講究以理服人呢。”

    周方朝她抱拳，說：“壯士，我敬你是條漢子。”

    葉曉棠點點頭，算是接下了他的“贊美”。

    這事之后，葉曉棠明顯感覺到再出去巡查跟從前不一樣了，食品經營戶一看到他們的制服，各家各戶都在家里收拾東西看看有沒有過期食品。

    葉曉棠對周方說：“看，法律的作用！法律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周方說：“嗯哪，大律師，法律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

    葉曉棠感嘆道：“能起到這樣震懾的效果，也不枉我挨罵受委屈弄了鹵蛋的案子。”

    周方卻說：“希望這樣的案子不要有了。”